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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四【膽氣】

    刺史一聲令下,早已等候多時的青衣侍女便魚貫而入,各式佳肴流水般呈上來,席間所用之酒為西境最出名的蒼梧謠。據說此酒與發源于靈州南端的天滄江有關,在高大萬仞的蒼梧山半山腰處取用清澈的山泉,再以多種精料釀成,酒性頗為濃烈,十分受西境軍民的喜愛。


    在這樓中虛耗半日,裴越始終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狀態,其實此刻肚中已經非常饑餓。


    薛濤當先舉起酒杯說道:“本官身為靈州刺史,在此地為朝廷戍守邊疆二十載,有賴諸位同仁襄助,方能保全一地百姓之安寧。兩位欽差遠道而來,本該親自作陪,無奈近日來公務繁忙無暇分身,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勿怪。恰逢今夜乃一年一度的芙蓉宴,便以這杯水酒敬二位欽差、諸位同仁并靈州本地各位賢達。”


    他目視裴越,微笑說道:“請。”


    裴越拿起酒杯,稍一停頓,然后還以笑容道:“方伯請。”


    眾人飲罷門杯。


    后方肅立的侍女們走上前,動作輕柔地斟酒。


    薛濤再度舉杯,對裴越和秦旭說道:“本官知道二位欽差此行的任務,這杯酒乃是替靈州百姓謝過陛下的恩典,也要謝過你們的不辭辛勞。”


    秦旭見裴越沒有開口的打算,只得堆滿笑容道:“職責所在,當不得方伯這聲謝。”


    “當得起。”薛濤正色說著,然后當先一飲而盡,酒杯倒懸向二人示意。


    飲畢。


    薛濤第三杯酒卻是對靈州的官員和那些才子們,他右手握著酒杯,不急不緩地說道:“想必諸位已經聽說過蜂窩煤,這是裴欽差弄出來的好方子,如今也以獻給朝廷。從開平三年冬天起,京都百姓便開始用蜂窩煤,物美價廉等優點不必贅述。及至去年秋天開始,永州、云州、秦州、渝州和化州等地的百姓都能買到蜂窩煤,如今總算輪到咱們靈州,這是陛下的恩典,諸位不可或忘。”


    別駕劉仁吉頷首道:“方伯所言極是。”


    薛濤繼續說道:“這蜂窩煤由粗煤制成,故而此事細務分為煤礦的開采與成品的售賣。劉別駕,這幾日你要代表咱們靈州拿出一份詳細妥善的章程,讓兩位欽差放心,靈州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許,一定能將此事辦得妥當。至于諸位同仁,需將此事當成頭等大事,務必不能出半點紕漏,否則本官無法向陛下交差,更愧對殷殷期盼的靈州父老鄉親。”


    “謹遵方伯之命。”


    眾人齊聲應下,聲勢驚人。


    秦旭面色微白,他又不蠢,如何聽不出這些話里藏著的意思?

    薛濤仿佛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放下酒杯后,滿意地微笑道:“席上雖然沒有天南海北的珍饈,但也是靈州之地獨有的風味,請二位欽差品嘗。”


    秦旭不想去拿筷子,但他只是一個在國子監里教書十余年的好好先生,就算流連花叢也不算什么大毛病,畢竟他對升官沒有太熱切的欲望,講究的是隨心所欲。


    溫柔鄉里待得太久,他早已丟失為人最重要的膽氣。此刻明知薛濤的想法很離譜,可是面對被這位刺史幾句話就攏成一團的靈州眾人,他根本沒有反駁的勇氣。


    所有人都在等待秦旭和裴越夾菜。


    這是一種無形又凝重的壓力。


    “呵。”


    裴越一聲輕笑打破這種肅穆的氛圍,看都未看擺在眼前的烏木筷,嘴角微微勾起道:“薛大人,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知你能否替我解惑?”


    薛濤早就預料到他不會輕易松口,淡淡道:“欽差有何不解?”


    裴越心中已經明悟,為何靈州自行看似困難重重。從最開始薛濤對兩個欽差的冷遇,到至今依然逍遙法外的東慶馬賊,臨清縣那邊反對開采煤礦的輿論,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薛濤方才的那番話中。甚至今日這個芙蓉宴,從走進秋江樓開始,便有人想要擾亂裴越的心境,只是力度還比較輕柔,因為他們不是真的想將裴越逼進死地。


    故而寫字畫畫也好,吟詩作賦也罷,都只是想要壓制裴越心中的傲氣,讓這個京都來的少年武勛認清自己的身份。


    只可惜他們永遠都不知道裴越到底有多少張底牌。


    將紛繁的思緒整理一遍之后,裴越輕笑道:“若我沒有誤會的話,薛大人的意思是,蜂窩煤之事由靈州本地衙門打理?”


    薛濤頷首道:“沒錯。”


    席間許多人的呼吸聲陡然重了起來。


    薛濤只看一眼便知道自己的決定無比正確,他也從來不擔心自己揉捏這么多年的下屬們會站到欽差那一邊,更何況蜂窩煤的利益之豐厚難以想象,這些官員就算不貪,只是吃點經手的零碎,也足以喂飽他們的獨子。


    君不見連歷來都不甘心做個應聲蟲的滎陽知府趙顯宏此刻都沉默不語?

    當然,他知道裴越不會甘心,畢竟這是他的功績,而且靈州地域廣袤,這件事能產生的利益比永州和云州加起來還要大。他有些好奇在眼下這個局面里,孤立無援的裴越又有什么手段?或者說,他還能像在朝堂上那般憑借口才說服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裴越壓根沒有長篇大論,他只是神色肅穆地盯著薛濤,口中吐出兩個字。


    “不行。”


    秦旭忽然松了一口氣,隨即又開始擔心起來。


    這里畢竟是靈州,他們兩個又是孤身赴宴,就連帶來的那幾十名親兵此刻都不知身在何處。雖說自己是欽差,可是誰能擔保這位刺史會不會發瘋?

    薛濤臉色變得寡淡,靈州其他官員也都略顯沉悶。


    仿佛是要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般,裴越繼續說道:“薛大人,你是要領著靈州這些人造反嗎?”


    不得不說,裴越如今歷練得很好,雖然這句話語調不重,但自有一股凝重如山的氣勢。


    劉仁吉唬了一跳,只覺心中有大鼓轟響,連忙插言道:“裴爵爺,此言何意啊?”


    裴越冷笑道:“既然你們不打算造反,那又怎敢擅自插手朝廷的安排?蜂窩煤之事由石炭寺專營,難道陛下的旨意你們沒有接到?”


    薛濤面色不變,緩緩道:“這里是靈州。”


    裴越的目光冷冷掃過所有人,最后落在薛濤的臉上,遽然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盆齊晃,沉聲怒道:“這里是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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