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六【東北偏北】(1)
“你叫什么名字?”
“賈成。”
“今年多大?”
“十五。”
“這是你妹妹?”
“是的,她叫賈嘉,今年九歲。”
“家里還有親人嗎?”
“……”
蒼茫夜色中,賈成緊抿雙唇,神色悲傷地搖搖頭。年幼的賈嘉怯生生地拉著他的手,望著面前這些甲胄鮮亮氣勢威武的大人,瘦弱的身軀微微發抖。
裴越目光越過賈成,望向他后面那些新修的簡易墳墓,語氣和緩地問道:“什么時候發生的事情?”
賈成哀聲道:“十天前。”
“把你的手伸出來。”裴越淡淡道。
借著周遭士卒燃起的火把,眾人看見賈成的雙手掌心全部都是血泡,也就是說這十天里他除了睡覺之外一刻不停地挖坑,然后將村民們的尸體下葬。
看到這一幕,裴越身后眾將無不動容。
他們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種慘事,恐怕沒法做到眼前這個少年的程度,不僅沒有被嚇破膽子逃之夭夭,還能冷靜下來處理后事。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賈成在意的不只是自己的親人,還讓村子里的鄉親們入土為安。
裴越疑惑道:“為何不去縣城找人幫忙?”
賈成還未開口,賈嘉便吸著鼻子說道:“我哥連夜帶我去縣城,可是城上的人不給開門,還罵我們是災星,讓我們快點滾。”
陳顯達怒道:“我現在就去宰了這幫狗娘養的!”
他面目猙獰語調兇狠,將賈嘉嚇得眼淚馬上冒了出來。
韋睿輕斥道:“你什么毛病?旁邊待著去!”
裴越對賈嘉溫言說道:“不要怕,我們是大梁官軍,是來幫你們報仇的。”
賈嘉擦了擦眼淚,望著看起來不比他們大很多的裴越,小心翼翼地說道:“我不怕。”
裴越微微一笑,看向賈成問道:“你讀過書?”
賈成答道:“稟大人,小子七歲開蒙,原本打算參加明年的定寧府試。”
賈嘉插話道:“我哥可聰明了,先生說他將來會中狀元哩。”
小女孩顯然不明白狀元意味著什么,但是對自家兄長的尊敬和信任表露無遺。
裴越便說道:“弘之,你找幾個穩重點的人將他們送去滎陽,暫時安置在欽差行衙里。”
“是。”傅弘之拱手應道。
“大人請稍等。”賈成忽然開口說道。
裴越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賈成鼓起勇氣問道:“敢問大人是京都來的裴欽差嗎?”
裴越頷首道:“你知道我?”
賈成恭敬地說道:“我聽先生說過您的事跡,也知道前段時間您在臨清縣剿滅了青玉山的馬匪。欽差大人,小子希望能跟在您身邊做一名馬前卒,只要能親手為家人和鄉親們報仇,小子不怕死!”
裴越微微遲疑道:“你放著讀書人的大好前程不要,要跟著我當個大頭兵?”
賈成毅然道:“只要能報仇雪恨,小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裴越打量他片刻,從之前見到的情況來看,賈成表現出來的心志、毅力和勇氣都算不錯,是塊值得雕琢的璞玉。但是從軍打仗并非兒戲,尤其是如今他要解決的是西吳霸刀營這種悍勇之輩,像賈成這樣壓根沒有經過訓練而且沒有修習過武道的少年,恐怕會很輕易地死在戰場上。
思慮片刻后,裴越搖頭道:“你如果真想從軍,到滎陽城找一個叫鄧載的人,讓他帶著你做事同時教你武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選擇放棄繼續讀書,我不會在意。”
“大人,求求您讓我跟著吧!求求您了!”
賈成忽然雙膝跪地,用力地磕頭。
賈嘉見狀也很乖巧地跟著跪下。
韋睿便上前勸道:“爵爺,就讓賈成跟在你身邊扛旗如何?這小子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看著很有些力氣。”
賈成一言不發地磕頭,很快額頭上就磕出來一片紅印。
“行了,跟你妹妹道個別,一會隨我出征。”
裴越好氣又好笑地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賈成眼中含淚,面露感激,然后起身拉著賈嘉的手,走到一旁說道:“小妹,這位裴大人是好人,你跟著他的手下去滎陽城,好嗎?”
賈嘉畢竟年幼,又陡然遭逢親人離世的變故,此刻意識到將要和唯一的親人分別,登時慌張又驚恐地說道:“哥,我要跟著你。”
賈成伸手捋順她耳畔散亂的頭發,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小妹,哥要去上戰場呢,你這么小如何跟著我?聽哥的話,先去滎陽過一段日子,等哥報了仇就去找你,給你買新衣服,還有好吃的糖人,好不好?”
賈嘉的淚珠不由自主地從臉上滑落,用力搖頭道:“我不要那些,哥,你不要丟下我哇!”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賈成捧著她的臉,自己也掉下淚來,他幫妹妹擦拭著臉上的淚水,但是怎么也擦不完。
“小妹,聽話啊,哥很快就會去找你。”
他轉身對著神色肅穆的傅弘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誠懇地說道:“小妹年幼不懂事,還望大人多多看顧。”
傅弘之微微點頭道:“不必擔心。”
賈成直起身極其不舍地看了一眼賈嘉,然后轉身大步離開。
“哥!”
賈嘉大喊著,然而從小到大都已經習慣聽從賈成的話,故而不敢跟上去,只能站在原地孤零零地掉眼淚。
傅弘之輕嘆一聲,對身邊的心腹說道:“將這個小姑娘安全送到欽差行衙,交給林大家照顧,不得有半點閃失,否則我饒不了你們。”
“大人請放心!”眾人躬身領命。
藏鋒衛騎兵已經列隊完畢,裴越看著一路快跑來到自己身前的賈成,問道:“會騎馬么?”
賈成還未從極其復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裴越這個問題就像一盆冰水澆到他頭上。
他只騎過牛,從來沒騎過馬,可是不會騎馬怎么跟著打仗?
就算只是扛旗也得會騎馬,難不成靠著雙腿跟上大軍的速度?
裴越見他雖然窘迫但仍舊堅定的眼神,忽然想起當初蝸居在定國府逼仄小院中的自己,便沒有繼續調侃他,轉而對韋睿說道:“人是你留下來的,交給你了。”
韋睿頷首道:“卑下領命。”
裴越最后看了一眼死寂的村莊,沉聲道:“傳令,東北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