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一十七【席卷】(完)
似乎是在呼應吳軍陣地上傳來的號角聲一般,梁軍中軍陡然響起延綿不絕又極富節奏的大鼓聲。
裴越側著耳朵認真地聽著鼓聲,并未在意周邊不時望過來的審視目光。
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次這種古怪的眼神,從當年在陳觀鎮第一次踏足大梁軍議,再到今日突然出現在唐攸之身邊后遭遇的打量,那些自負驕傲的武將們神色復雜地盯著他。
他們早就聽過裴越的名字, 但是沒有想過終有一天自己的命運會交托在這個年輕武勛手里。
唐攸之和裴越之間的商議雖然是絕密,但也不是沒有傳出來只言片語,很多人根本不明白唐攸之為何會這般信任一個從京都來的權貴子弟。正如此刻他們想不明白,為何在西吳騎兵被擊退、己方兵力太過弱勢的情況下,唐攸之依舊不肯撤軍。
大梁步卒經歷西吳騎兵和步卒的輪番沖擊,早就已經是力竭困頓的狀態,如今更是眼睜睜地看著被西吳人包圍。
四面八方都是敵軍, 這些被唐攸之一手提拔起來的武將們不約而同地望向裴越。
“裴欽差,如今我軍局勢艱難,你可有相助的法子?”一名身材壯碩的武將直接了當地問道。
裴越淡淡地看著他,并未搭話。
那人不依不饒地說道:“藏鋒衛戰力強悍,為何要放任西吳騎兵回到本陣?”
谷芒眉頭一皺,他雖然不清楚裴越這樣做的意義,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表現已經完全征服他在內的騎兵將領,畢竟能剿滅銳金營可不是普通的戰績。眼下這些跟在唐攸之身邊的親信如此無禮,他當即就要站出來為裴越說話。
然而對面的唐臨汾忽然沖他搖搖頭,神色十分嚴肅。
谷芒不解其意,再看裴越平靜從容的神態,心中的怒火竟然不知不覺淡了下去。
裴越望著那名武將,終于開口說道:“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那人看了唐攸之一眼,正色道:“末將懇請侯爺下令,以藏鋒衛為后軍,掩護大軍撤退!”
裴越身后眾人怒意上涌,然而裴越沒有開口,他們斷然不敢壞了規矩分寸。
陳顯達瞪大一雙牛眼,似乎想要用眼神將那人嚇退。
裴越聞言輕輕一笑, 微微搖頭道:“為何要退?”
那人還要爭論, 忽然瞥見唐攸之看過來的冷峻眼神,心頭猛然一驚,旋即訕訕地退了回去。
唐攸之略過此節,對裴越問道:“現在你有幾成把握?”
裴越沉吟道:“八成。”
唐攸之又問道:“為何?”
裴越眼中閃過一縷憂色,依舊平靜地說道:“侯爺,謝林顯然是要用步卒和我們決勝,連藏起來的近萬精銳都拿了出來,可見他不會再有留手。銳金營覆滅之后,他想要騎兵圍剿我們的愿望已經落空,最重要的是他眼下根本拿不出足夠多的騎兵。若非如此的話,他也不會孤注一擲讓五千親衛突襲這里。”
唐攸之輕嘆一聲,顯然他也明白那句“拿不出足夠的騎兵”是什么意思。
謝林此番帶著五萬騎兵攻擊北線,到此刻真正損失的也不超過一萬人,裴越卻斷定他此刻已經不具備騎兵上的優勢,那么多余的騎兵去了哪里?
這個答案并不難猜。
旁邊唐攸之的親信們望著自己的主帥和那個年輕權貴打啞謎一般溝通著,很多人面上沒有表情,心中卻已經無比嫉妒。
同時他們就像遠處的林安都一樣, 根本不相信裴越有辦法打贏這場仗。
除非此人是神仙下凡,能夠撒豆成兵,否則此戰注定會是敗局。
時間不斷流逝, 梁軍的局勢越來越危險,逐漸接近崩潰的邊緣,然而唐攸之和裴越依舊聊著謝林,看起來根本不擔心那些將士的安危和大局的勝負。
“援兵來了!”旁邊忽然響起一聲飽含驚喜的吶喊。
眾人紛紛扭頭望去,只見東面出現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分為四個方隊,一路奔跑著快速接近戰場邊緣。
視力特別好的一名謀士顫抖著聲音喊道:“怎么會是他們!”
“快說,是誰!”有人急促地催著。
“天云寨守軍!怒虎寨守軍!麒麟寨守軍!”謀士滿臉激動地吼叫著。
這八千士卒便是之前在三十多里外那片緩坡區域協助藏鋒衛剿滅銳金營的精銳,他們分別來自北面三個軍寨,由守將統領親自率領而來。步卒的沖鋒雖然不及騎兵那樣快如閃電,然而整齊劃一的步伐和格外整齊的軍容,卻讓人心中生出無比豪邁的情緒。
他們勇猛果斷地沖向謝林在東北面準備的后備悍卒。
長矛開路,所向披靡!
“快看南面!”那謀士又用發抖的手指引領著眾人的視線。
“固原寨守軍!貢山寨守軍!烏蒙寨守軍!臨江寨守軍!”
浩浩蕩蕩的步卒出現在戰場南方,人數超過一萬。
沖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固原寨守將羅克敵,其人右手握著一桿長槍,奔跑的速度極快,若非要和身后的方隊保持陣型,恐怕他早就殺入西吳步卒陣中。
緊接著,戰場北面響起震天動地的殺聲。
漫山遍野的大梁步卒沿著溪山寨東面城墻殺向戰場。
獵獵朔風之中,旗幟迎風招展。
盤龍寨守軍三千人。
云西寨守軍二千五百人。
還有與他們步履一致,在守將丁原的率領下從溪山寨內奔涌而出的六千猛士。
一萬一千余人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在已經西斜的余暉中吶喊著,奔跑著,渾身的熱血在這一刻驟然爆發。
戰場局勢天翻地覆!
裴越微微瞇著雙眼,并未像身后陳顯達等人那樣滿面喜色,他只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這么久的努力終于實現了他最初的謀劃。
旁邊唐攸之的親信們此刻再看著他,沒有人發出只言片語,可是他們的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種復雜的情緒。
那里面有敬佩更有畏懼。
超過三萬人的大梁生力軍從北、東、南三個方向殺入戰場,核心區域的長弓軍仿佛被注入無盡的體力和勇氣,在各自主將的帶領下與敵人展開最終的決斗。
唐攸之忽地走過來抬手拍了拍裴越的肩膀。
裴越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唐攸之凜然道:“唐臨汾,谷芒。”
二人連忙上前拱手道:“末將在!”
唐攸之望著裴越,堅定地說道:“你二人聽從裴越指揮,不得有任何推諉與抗拒,否則軍法處置!”
二人正色道:“遵令!”
唐攸之和緩語氣道:“裴越,騎兵全都交給你,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侯爺放心,晚輩明白。”
裴越輕輕一笑,拱手答道。
他先是看了一眼唐臨汾和谷芒,然后轉身逐一掃過韋睿、陳顯達、孟龍符、傅弘之和商羽,每個被他看去的武將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身軀,滿面驕傲與自豪,同時還有甘愿赴死的坦然與壯烈。
裴越沒有多說什么,如今援兵已至合圍形成,如何指揮這數萬步卒是唐攸之的手筆,他自己則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八人一同離去,裴越在前,其余七人緊緊跟在他身后。
一萬六千名騎兵整裝待發。
裴越一躍上馬,看向遠處廝殺慘烈的戰場,沉聲道:“豎旗!”
賈成在他身后,高高地舉起那面“裴”字將旗。
“殺!”
裴越長刀劃向頭頂,策馬疾馳而去。
一眼望不到頭的騎兵加速奔馳,席卷大地,沖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