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八【問罪】
王九玄在城墻上站了很久。
他對西軍、虎城和身下這座古平大營并不陌生。
身為魏國公王平章的長孫,他原本有更輕松更便捷的晉升途徑,哪怕是一直待在京營,最后也會比其他人攀升得更快。但是從仁宣十年起始,他便從京營轉調西軍,最后升為虎城驚羽營主將, 襄城侯蕭瑾對其十分看重。
這份看重里或許有王平章的面子存在,但更多的是因為王九玄自身的能力,以及他無懼生死的膽魄。在那些年與西吳斥候的交手中,他立下許多功勞,不僅親手斬殺王黎陽的親弟弟,更與這位西吳年輕一輩中天賦卓絕的武道高手廝殺過數次。
西境對他來說就像是第二個家,然而他沒想過有朝一日這里會變成這般模樣。
遠方的廝殺逐漸平息, 那些為掩護主力撤退而血戰的藏鋒衛將士們死傷殆盡,天空飄來厚重如毛氈一般的黑云,來自北方極寒之處的朔風浸潤出空氣中冰冷的寒意。城墻上負責守衛的將士們裹緊自己身上的戰袍,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流露出平時在他們這個年紀很難看到的疲憊與困倦。
西面的戰場上,吳軍正在鳴金收兵。
此戰藏鋒衛對他們造成極大的殺傷,更將大軍本陣攪成一團亂麻,縱然張青柏治軍嚴苛,也至少需要兩天時間才能重整軍陣,再度進攻古平大營。想來到那時,南北兩路的援軍已經抵達,靈州將會轉危為安。
王九玄沉默地走下城墻,身邊那些由王平章親自調教出的親兵們緊緊跟隨。
他此行帶著一明一暗兩份旨意,明旨委派他為暫觀軍事,實際上便是開平帝派來邊境的耳目,此前他身為御前廷衛郎將, 又是武勛親貴子弟,做這件事恰如其分。路敏對他很客氣,但也僅此而已,并未顯得如何看重,甚至有意無意將他晾在一旁。
王九玄對此并不在意, 他就像一桿沉默的槍,一言不發,默默記錄。
回到路敏給他安排的住處,王九玄坐在桌前,眺望著窗外迷蒙的夜色,神情十分凝重。
“少爺,這天兒愈發冷了,窗子還是關上罷。”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進屋內,來到窗前關上窗戶。
王九玄望著他的側影,忽地開口說道:“我明天會去找路敏。”
中年男人名叫王大喜,曾經是王九玄父親的貼身小廝,后來又服侍了王平章幾年,最后便一心一意地照顧這位大少爺。
他聞言微微一怔,走到王九玄身邊壓低聲音問道:“少爺,這樣做會不會太冒險了?”
王九玄此行的任務極為重要,一切源于當初開平帝和王平章之間的那場對話。隨著一份密旨的出現,他不僅要查出與橫斷山脈中賊匪勾結的朝中大臣,還要替開平帝盯著西境戰事中所有的將帥。
他沉默片刻之后說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金水軍和長弓軍將在這幾日到達, 如果任由路敏將這些將士耗損在戰場上,整個西境局勢就會徹底糜爛。此地距離京都兩千里,就算是八百里日夜不停,等陛下的旨意送來,那時戰局木已成舟無可挽回。”
王大喜輕嘆道:“少爺,僅憑一封密旨恐怕拿不下路敏。”
他這句話其實已經很給自家少爺面子,若是說出去定然引來外人的笑話。
路敏身為一等國侯,又是西府軍機,開平帝親自任命的西軍主帥,在皇帝沒有剝奪他這些職務和爵位之前,整個西境定然要以他為尊。君不見,堂堂北大營主帥,齊云侯尹偉被路敏一句話關了起來,軍中依舊沒有掀起風浪,就算這座軍城里過半的將領都出自北大營,誰還敢造反不成?
除非王平章親至,否則在這古平大營里,路敏就擁有絕對的權力。
王九玄很清楚這個道理,他并未長吁短嘆,只是平靜地說道:“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王大喜還要再勸,王九玄擺擺手道:“有祖父的面子在,路敏還不至于當眾砍了我的腦袋,只要能鬧上一鬧,相信集寧侯和定軍伯都能明白我的用意,他們還不至于要唯路敏馬首是瞻。”
王大喜聞言只得垂首道:“少爺一定要注意安全。”
王九玄點頭道:“不用太過擔心,我自有分寸。”
一宿無話。
翌日清晨,王九玄漱洗完畢,吃過早飯之后,領著十余名親兵徑直來到大營節堂。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外面肅立的衛兵,朗聲道:“大梁禁軍廷衛中郎將王九玄,求見成安候、右軍機路大人。”
衛兵不敢怠慢,連忙入內通稟,片刻之后王九玄帶著親兵大步邁入節堂。
路敏端坐主位之上,左首第一位赫然坐著武威侯寧忠,旁邊還有七八名男子,皆是指揮使一級的高級將領。
這位成安候看起來似乎臉色不太好,他語氣略顯低沉地問道:“中郎將這般急匆匆地要見我,不知有何指教?”
王九玄挺直身軀,不慌不忙地說道:“路大人,下官想知道齊云侯究竟犯了何罪,竟然會在臨戰之時被你關入監牢?”
堂上氣氛陡然凝滯。
右邊有幾人神色激動,卻又不敢在這個時候開口,他們都是北大營的指揮使,對齊云侯尹偉十分敬重,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輕,根本沒有說話的資格。
路敏微微挑眉,淡然道:“此事涉及軍中機密,事后我會親自向陛下上奏說明,便不勞中郎將費心了。”
王九玄正色道:“路大人,陛下命我暫觀軍事,雖然不能插手軍中細務,但是像這樣嚴重的事情,恐怕我必須得過問一下。”
路敏輕輕一笑道:“我已經告訴你了,至于事情原委,確實不便告知。”
王九玄并未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他看了一眼旁邊神色稍顯不自然的寧忠,沉聲問道:“昨日藏鋒衛突襲吳軍后陣,路大人為何不出城相助?這位武威侯爺敗仗連連,為何還能坐在這里高談闊論?”
路敏陡然沉下臉,一股凌厲的氣勢瞬間威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