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七【春寒料峭】
翌日清晨,定安堂內。
裴寧像往常一樣走到裴太君面前,跪下行禮道:“請老祖宗安。”
裴太君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頷首道:“好孩子,快起來罷。”
裴寧起身之后朝旁邊坐著的裴戎和李氏行禮,又與另外一邊站著的裴云見禮。
裴太君坐在高臺上, 命裴云和裴寧都坐下,情不自禁地輕嘆一聲。
眾人都知道這聲嘆息因何而發。
從開平三年初冬裴戎下獄李氏禁足,一直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兩年的時間,這兩年里定安堂上顯得無比冷清。連續三個新年都是裴太君帶著孫兒輩守夜,往日那些往來密切的世交故舊們也走動得少了,畢竟誰都知道陛下對裴戎的厭惡,以至于堂堂定國府變得門可羅雀。
西境大勝之后, 裴城的功勞傳回京都,雖然比不上裴越那般耀眼, 卻也足以讓親近定國府的勛貴們喜笑顏開,再加上裴云在翰林院風評上佳,所以絕大多數朝臣都沒有公然反對開平帝赦免裴戎的決定。
裴太君覺得自己就仿佛做了一個長達兩年的噩夢,如今看著子孫團聚的景象,只覺得那個噩夢終于醒了。
一念及此,她微笑著看向裴寧說道:“寧丫頭,今兒祖母要跟你說一件喜事。”
裴寧臉色微微一怔,旋即很不自然地低頭。
自從去年秋天開始,裴云幾次對她暗示,她就已經知道這所謂的喜事究竟是什么。
如果從本心來說,她自然是不愿意去當勞什子王妃,或許在世人眼中那是極尊貴顯赫的身份,可是她從小在這座國公府長大, 錦衣玉食樣樣不缺。她聽說過太多豪門大族的陰私事,對王府那樣的地方充滿了抗拒, 更不想嫁給與三弟有仇的大皇子。
但是她今年已經十九歲了, 無論怎樣算都不是小女孩, 總是要嫁人的。
更何況通過裴云的各種暗示, 她已經明白自家如今的處境,或許只有自己嫁給大皇子才能挽救裴家的頹勢。
縱然她不愿意,可是看起來所有人都希望她能點頭。
裴太君目視李氏,后者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寧兒,貴妃娘娘很喜歡你,特地命宮中內監來傳話,讓我帶著你去鐘粹宮見見。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尋常女兒家哪里有福氣去那種地方,你可不要辜負了娘娘的厚愛。”
裴太君只覺心累,以往怎么沒有發現這個兒媳婦如此愚蠢?這番話小家子氣十足,毫無國公府當家主母的氣度和格局,讓外人聽見只會笑話裴戎娶了一個泥腿子。
裴戎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雖然這兩年他被關在上林獄,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十分古怪,但是正常的時候腦子還算清醒,不由得輕咳兩聲打斷李氏的話,看向裴寧說道:“今日在場的都是自家人, 有些話不必藏著掖著。大皇子的王妃去年沒了, 按理來說肯定要再定一門親事,只不過因為西境戰事耽擱下來。如今西境大勝朝局平穩,這件事也不會再拖下去,云兒應該同你說過,你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
裴寧緊張地攥著潔白的手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裴戎只當她是害羞,便繼續說道:“本朝對于皇子的正妃人選歷來寬松,不管是商賈之家亦或是文武百官,只要身世清白品格端正便能入選。貴妃娘娘早在年前就開始為大皇子挑選正妃,這件事陛下也已經允準。之前托世交內眷進宮探了探口風,貴妃娘娘對你很滿意。但你畢竟是裴家的女兒,這件事斷然不會強逼著你點頭。”
裴寧輕輕咬著嘴唇,依舊沒有答話。
裴云見狀便開口勸說道:“大姐,陛下很喜歡大皇子,這應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而且這還是正妃,并不辱沒你的身份。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但你嫁過去之后肯定不會受委屈。如今我們裴家四面漏風……”
裴戎皺眉道:“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光耀門楣是男人的事情,難道要用你大姐的終身幸福去換?如果她不愿意,誰都不可以勉強,否則這就不是喜事而是禍事!”
李氏有些慌亂地說道:“寧兒,你看看,你父親的頭發都已經白了,他還不到四十歲啊。如果陛下繼續對裴家施壓,我和你父親又如何在京都內立足?就算你不為我們想想,也要為自己考慮一下,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將來你哪里能找到更好的夫君。更何況你已經十九歲了,放在小門小戶都是老姑娘了。”
裴太君見裴寧的臉色發白,便皺眉呵斥道:“好了!越說越不像了。寧丫頭,你不要有什么負擔,家族的興衰總不能全壓在你一個女孩子的肩上,這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你若是不愿意就跟祖母說一聲,沒有人能強迫你點頭。”
裴寧心中慘笑一聲,緩緩起身道:“一切全憑祖母和爹娘安排。”
“好,好,讓你娘帶著你去宮中走一遭,也讓貴妃娘娘安心。”裴太君微笑著說道,然后又對李氏說道:“我那里還有幾樣老物件,稍后讓溫玉給你們送去,進宮的時候帶上,總不能讓貴妃娘娘小覷了我們裴家。”
李氏連忙起身應下。
裴寧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清風苑的,仿佛耳邊依舊回響著他們喧雜的聲音。
良言攙著她的胳膊,一路上緊緊抿著嘴唇。
回到閨房之后,身邊再無旁人,良言才氣呼呼地說道:“小姐,老太太平時那么疼你,今兒卻幫著老爺太太說話,她老人家難道看不出來小姐根本不愿進王府嗎?”
裴寧搖搖頭,凄然道:“不許胡說。”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裴家如今只剩個光鮮亮麗的空架子,兩代國公戎馬沙場鑄就的金光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黯淡,再加上裴戎的胡作非為讓皇帝心生厭憎,大梁軍中第一豪門早就名存實亡。如果想讓裴城和裴云未來的命運一片坦途,那么向天家低頭并且修復關系是唯一的選擇。
裴寧知道裴太君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確實很疼愛自己,這一點并非作假,但是與裴家的門楣和兩個親孫子的前途相比,一個注定要嫁出去的孫女便沒有那般重要了。
世情如此,她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
定安堂上那些話語,看似在安她的心,實則只是在安他們自己的心。
良言雙眼泛起淚花,攥著衣袖說道:“小姐,老太太根本就沒有替你想過,那個大皇子不是好人,聽說之前那個王妃不是自盡,是被他逼死的!只因為那王妃的家人犯了事,觸怒了陛下,大皇子怕惹得陛下不喜,就……就……”
裴寧猛然抬頭盯著她,很罕見地冷冷道:“不要說了!”
良言不敢再說下去,只能嗚嗚地抽泣著。
裴寧苦笑一聲,其實這些事她比身邊的丫頭知道得更清楚,因為沈淡墨曾經對她說過,當初兩人只是當做一樁秘聞來談,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面對那樣的人?
良言傷心地說道:“如果三少爺在,他一定會阻止的!對了,小姐,我們可以去找——”
裴寧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腕,神情無比凝重,目光中多了幾分悲傷和哀求之色:“不要驚動三弟,聽到了嗎?他好不容易才有現在的境況,無論如何不能再把他牽扯進來,聽到了嗎!”
“是,小姐。”
良言不敢拒絕,只能悲聲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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