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二十三【聲聲慢】
「臣裴越,年少輕狂有負聖恩,請辭虎威大營副帥一職。」
安靜的殿宇之中,裴越清朗的聲音在眾人耳邊回蕩。
旁邊站着的魯王劉賢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依照他對父皇的了解,那番訓斥雖然話有些重,但是還達不到要一棍子打死裴越的地步。倘若父皇真的要廢了裴越,那麼絕對不會在入夜之後將他召入宮中。最大的可能就是直接罷黜裴越的軍權,將他關入宮中的詔獄,然後在明天的朝會上讓群臣議定裴越的罪名。
眼下這般顯然還只是敲打而已,裴越的反應為何會這般激烈?難道臣子給天家拚死效忠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劉賢想不明白,卻隱隱覺得這件事正朝着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
其餘重臣神色各異,只不過他們想得要比劉賢更深一層。
對於裴越來說,這次開平帝的怒火與先前大鬧定國府之後的訓斥截然不同。表面上看那次開平帝的態度更加嚴厲,連常用的玉瓷盞都摔在地上,但是他和裴越都清楚,那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做戲給天下人看罷了。
今夜裴越帶領親兵直逼魯王府,顯然已經觸及到開平帝的逆鱗,更將事態激化到無法緩和的地步——倘若他第一時間進宮告狀,那麼開平帝可以將劉賢召來訓斥一通,甚至可以讓劉賢給裴越低頭認錯,這樣事情就能大事化小,不至於讓劉賢成為百官圍攻的對象。
顯然裴越不願意這樣做,即便面對帝王的威壓依舊不肯低頭。
王平章眼神晦澀難明,這一刻他竟然有些佩服裴越這個毛頭小子,假如當初自己能夠強硬一些,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御案之後,開平帝臉色陰晴不定。
他盯着裴越的雙眼沉聲道:「好,很好,連你都學會用這種招數要挾朕。十六年來,不知有多少臣子以為自己是大梁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逼宮,可是從來沒有人做成過。裴越,既然你也
想試試朕的——」
當此時,左執政莫蒿禮顫顫巍巍地說道:「陛下,老臣認為中山侯斷無逼宮要挾之意,還請陛下息怒。」
裴越依舊平靜,坦然地迎著開平帝的目光,行禮如儀道:「如果沒有陛下,臣不可能在弱冠之年成為國侯。臣知道這樣做會讓陛下失望,但是臣絕對沒有要挾陛下的心思,若有此心定然天打雷劈。故此,懇請陛下奪去臣的爵位。」
「臣裴越,
願乞骸骨,告老歸鄉。」
旁邊站着的劉賢目瞪口呆,隨即感到一陣恐懼從骨子裏滲出來。
這段時間經常被吳貴妃耳提面命,他哪裏不清楚裴越如今在軍中的重要性,不僅背後有穀梁和唐攸之這等勛貴支持,自身還肩負着父皇伐周的殷殷期許,同時還是父皇繼續壓制王平章的必要手段。如今的裴越早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名字,幾乎可以說是接下來幾年大梁宏偉藍圖的核心。
要是裴越真的就這樣離開權力中樞,他的下場如何不清楚,劉賢可以確定自己一定會非常凄慘。
許是福至心靈,這位歷來驕傲的大皇子忙不迭地跪下,懇求道:「父皇,這一切都是兒臣迷了心做下的錯事,和裴越無關,請父皇不要責怪他,懲治兒臣就好。」
「閉嘴!」
開平帝一聲呵斥,恨鐵不成鋼地望着他,怒道:「滾到一邊跪着!」
劉賢唬個半死,壓根不敢起身,挪動膝蓋在旁邊乖乖跪好。筆趣庫
開平帝目光移動到裴越臉上,望着他堅定的神情和眼中那抹倦色,一時間竟然覺得非常棘手。
眼下的裴越還不至於讓他非常忌憚,打壓之事更是無從談起,主要是他今天的舉動有了幾分超出掌控的趨勢,便想要在收拾劉賢之前先狠狠敲打他一番。然而裴越的反應讓他始料未及,如果說先前辭去軍職還可能是以退為進之舉,那麼眼下連爵位都不肯要,顯然是委屈到了極致。
開平帝有些想不明白,只是遭遇一場有驚無險的刺殺而已,
何至於這般委屈?
他沉聲問道:「你要辭爵?」
裴越頷首,躬身道:「懇請陛下恩准。」
誠毅侯郭開山對裴越印象不佳,當初在朝會上就有過爭執,今夜這個年輕晚輩更是一點面子都沒有給他,所以他無比希望皇帝能夠點頭應允。不過令他心中不解的是,自己的頂頭上官廣平侯穀梁竟然到這個時刻還能沉得住氣,難道說以往他對裴越的提攜關照都是裝出來的?
郭開山抬眼望去,發現不僅穀梁沒有開口的打算,其他人更是異常冷靜,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時,耳邊傳來皇帝的聲音。
「朕不準!」
開平帝幾乎是咬牙說出這三個字。
裴越微微一怔。
開平帝望着他微妙的表情,繼續說道:「既然世人都說你裴越是個忠臣,那就不要想着撂挑子。你連二十歲都不到乞哪門子的骸骨?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其他人,誰不
是年長你二三十歲?均行公今年已經六十七歲,這個年齡做你的祖父都足夠,連他都還強撐著身子為國事煩心,你就這般迫不及待地想帶着你那群妻妾享福?朕告訴你,趁早斷了這個念想!」筆趣庫
裴越癟嘴道:「陛下,臣——」
穀梁彷彿從沉思中醒來,扭頭望着裴越滿含深意地說道:「裴越,陛下已經不追究你衝撞王爺的罪過,還不快點謝恩?」
裴越面露遲疑,按說這樣的表現略有不敬,可是開平帝並未心生怒意,反而覺得這小子委實是個一根筋的犟驢,連穀梁都說不動他,登時心中那股躁鬱減輕稍許。
莫蒿禮亦微笑道:「中山侯,陛下歷來賞罰分明,你未免想得有些偏激了。往後啊,切不可行事太過衝動,免得有理變成無理。」
裴越對這個老人頗為忌憚,也聽出對方話語中的深意,便輕輕嘆了一聲,對開平帝躬身行禮道:「臣謝過陛下恩典。」
「平身。」
開平帝淡然道,隨後移動目光看向一邊跪着的劉賢。
大皇子只覺一陣凜冽殺氣撲面而來。
「是你派人刺殺裴越和定國府嫡女?」
開平帝並未疾言厲色,然而劉賢從小就打心底畏懼自己的父皇,又在方才親眼見識一場暗流涌動的君臣交鋒,早就提心弔膽惴惴不安。此刻聽着開平帝看似平靜的詢問,他心中猛地一激靈,差點就將實情全盤托出。
這一刻大皇子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咬緊牙關,才沒有將自己的妹妹供出來,垂首顫聲答道:「稟父皇,兒臣此前與裴越之間的恩怨已經一筆勾銷。因為父皇告訴兒臣,身為天家皇子要心胸開闊,不能錙銖必較事事追究,如此才不會讓天下臣民看輕了天家。」
開平帝冷笑道:「那你為何要謀害裴越?」
劉賢楞了一下,緊張地吞著唾沫,遲疑道:「父皇,兒臣只是……只是想教訓一下裴越,並非真的要殺了他。兒臣知道裴越是於國有功之臣,而且深受父皇器重,所以……所以就是想教訓他一頓。」
聽着這番啰嗦的廢話,莫蒿禮微微搖頭。
開平帝眼神複雜,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不擅急智,恐怕壓根就沒有想好應對的說辭。
很多人不明白或者說不理解皇帝偏愛大皇子的原因,但是此刻裴越望着強忍驚懼想要替平陽公主頂罪的劉賢,忽然有了一絲明悟。
論天資論能力,劉賢在眾皇子之中都不算拔尖,可是與性情虛浮的老二、裝模作樣的老四、野心勃勃的老六相比,這位大皇子至少有一顆純孝之心。
開平帝陷入為難之中,心中一半欣慰一半惱怒,沉聲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究竟是誰在暗中策劃這些針對裴越的陰謀?」
聽到父皇冰冷的語氣,劉賢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雙眼泛紅地說道:「父皇,您不要再問了,這些事都是兒臣做的!」
開平帝眉頭皺起,將要開口之時卻見此前出宮宣召的那名內監都知入殿,邁著小碎步走到近前,躬身道:「啟稟陛下,平陽公主求見。」
劉賢的臉上陡然浮現緊張擔憂之色。
開平帝那雙細長的眼眸中射出冷峻的光芒,輕哼一聲道:「不見,將平陽帶回內宮,著吳貴妃好生管教。」
「奴婢遵旨。」都知應下。
開平帝又道:「平陽身為公主,無旨擅闖前朝,禁足一年不得出門半步。另外,立即將祈雲殿的管事宮女和內監拿下,杖斃!」
祈雲殿便是平陽公主的寢宮。
都知心中一震,面上不管有半分猶豫,連忙應下然後面朝皇帝緩步退出去。
肅殺之氣頃刻間席捲每個人的內心。
平陽公主入夜之後還在宮中亂跑,甚至跑到前朝的兩儀殿,這肯定要追究那些管事內監和宮女的責任。然而開平帝這般直白地說出來,而且還當着這麼多重臣的面,顯然存着幾分告誡之意。
劉賢聽見這個懲治之後,不由得鬆了口氣。
還好,只是禁足一年而已,大不了自己往後在市井之間尋摸些有趣玩意送進宮中,想來平陽也不會太過難熬。
開平帝目光複雜
地掃了一眼劉賢,然後望着諸位重臣說道:「劉賢試圖謀害中山侯裴越,此事已經瞞不住了,想必今夜就會傳遍整個京都。既然如此,眾愛卿不妨先議出一個章程,如何懲治他才能平息此事的惡劣影響。」
沒有人高呼「恭請聖裁」這種廢話,能夠在此時出現在兩儀殿中的重臣,無一不是久歷宦海之人,分得清什麼時候該說廢話,什麼時候不能說。
但是也沒有人開口表明態度。
開平帝對此早有預料,看向站姿挺拔的裴越問道:「你是苦主,便由你來說罷。」
裴越想了想,平和地說道:「回陛下,大梁律早已寫明,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
還好刑部尚書高秋今夜沒有入宮,否則他一定會跟開平帝心有戚戚。當初在刑部大堂上,尚且只是中山子的裴越死死抱着大梁律,用一模一樣的這句話敲定李子均的判罰。
眼見開平帝的臉色變得難看,裴越又道:「不過魯王身為皇子,將他流放三千里肯定不合適,且不說他能不能撐得過沿路艱辛,此舉終究有損陛下威儀。所以臣認為,魯王指使部屬刺殺國朝領兵武勛,理應奪去親王之位降為鎮國將軍,以示懲戒。」
殿內一片寂靜。
大梁立國近百年,這是第一位敢在皇帝面前操弄王爵的臣子,偏偏他還那麼年輕。
開平帝沉默不語,望着裴越看過來的眼神,隱隱從中發現幾分深意。
就在群臣以為皇帝要暴走、連穀梁都暗自為裴越捏一把汗的時候,登基十六年早已牢牢掌控軍政大權的開平帝竟然點頭道:「好,就依你的建議。」
劉賢心裏的希望變成絕望,彷彿身體里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干。
更加無奈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平陽是為自己這個兄長出頭,裴越也給了自己機會,父皇更是
要考慮到朝局的穩定不得不應允,可是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平白丟了親王之位,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加荒唐的事情嗎?
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劉賢不知道的是,裴越始終在旁邊用餘光觀察他,見這位大皇子破天荒地沒有求饒叫屈,竟然從始至終將這件事抗了起來,心中亦頗感訝異。
處理完這些事情后,開平帝明顯有些疲憊,擺擺手道:「你們都退下罷,明日朝會上眾愛卿要替朕安撫好你們的同僚。」
「臣遵旨。」眾人應下,然後開始退出兩儀殿。
開平帝忽然道:「裴越留下。」
殿內變得安靜下來。
開平帝指著先前莫蒿禮坐的圓凳,對裴越說道:「坐罷。」
「謝陛下。」裴越沒有矯情地推辭,走過去坐下之後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微微發白。
開平帝見狀便皺眉問道:「受傷了?」
裴越回道:「不妨事,一點小傷而已,多謝陛下關愛。」
殿內的宮人聽得一頭霧水,這對君臣方才還差點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為何突然之間又變得這般親近隨和?
開平帝看了一
眼周圍說道:「你們都退下。」
「是。」宮人們行禮應下,隨後燭火通明的偏殿內便只剩下君臣二人。
開平帝望着裴越清秀俊逸的面容,心中暗自一嘆,溫言問道:「方才你是不是想告訴朕,其實你本不願朕下旨奪去劉賢的親王之位?」
裴越點頭道:「陛下知道,臣也知道,此事並非魯王所為,甚至也不是平陽公主所為。」
兩人十分默契地沒有提起早前開平帝的敲打和裴越的反抗,因為這在君臣之間實在太過平常,君不見王平章手中的權柄一點點都被奪走,但是今夜在殿中依然扮演着一個忠臣模樣?既然在裴越的強力抗拒下,開平帝願意主動後退一步,那麼此事便已經翻篇,任何一位成熟的君王或者權臣都不會咬死不放。
開平帝好奇地問道:「你為何能篤定此事與平陽無關?」
裴越沉吟道:「陛下,臣不是說和平陽公主無關,而是其中的蹊蹺之處太過明顯。依照臣的分析,此事的確是平陽公主下令,魯王被蒙在鼓裏,可是平陽公主為何能繞過魯王指使寧豐致?」筆趣庫
開平帝微微點頭。
裴越又道:「這件事裏最奇怪的就是寧豐致這個謀士,他身為魯王的親信,難道不清楚刺殺一名實權國侯是何等嚴重的事情?就算他不敢違逆平陽公主的命令,為何要對魯王隱瞞此事?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他清楚如果讓魯王知道內情,後續的謀划便不可能成功。」
開平帝面露微笑道:「此言有理。」
裴越輕嘆道:「所以臣猜測,這個寧豐致暗藏禍心,暗中謀划這一切。首先他很清楚臣和魯王之間的過節,然後在知道平陽公主與臣發生當面衝突之後,只要他在平陽公主面前挑唆幾句,那麼利用路姜來刺殺臣的建議絕對會得到公主的同意。咳咳,陛下,您的這位公主實在是……罷了,臣不敢妄議天家貴胄。」
「你還有不敢做的事不敢說的話?」開平帝微微嘲諷道。
裴越彷彿沒有聽見,繼續道:「幕後黑手其實不在意陛下和臣能不能看出來。此事由平陽公主下令,寧豐致負責執行,魯王甘願替公主頂罪,這些都是事實。陛下想要安撫朝臣的怒火,必然要出手懲治魯王。」
開平帝眸光冷厲,寒聲道:「此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裴越望着開平帝,鄭重地說道:「這就是臣方才懇請陛下罷黜魯王的緣故。」
「你想引蛇出洞?」
「是,陛下。」
「且詳細說來。」
「是,陛下。」
……
小半個時辰之後,裴越孤身走出兩儀殿。
春夜細雨飄起,漸有寒意侵襲。
裴越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在內監的引領下朝宮外走去。
夜色蒼茫,如濃墨成團。
裴越的眼神十分明亮,隱有銳利殺意。
他的確不想牽扯進皇族的那些破爛事裏,但是那隻幕後黑手既然非要帶上他,甚至連裴寧都被殃及,此舉已然真正觸犯到他的逆鱗。
那他只好拔劍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