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三十【君不悟】
皇宮,御書房中。
沈默雲坐在一張圓凳上,將竹樓之中裴越和燕王的對話一五一十地道來,沒有遺漏半個字。
開平帝靜靜地聽著,望著面前那本古卷,良久之後神情複雜地說道:「裴越倒是一片良苦用心。」
這指的是裴越最後那番話,不僅體恤聖心,更是隱含對燕王的規勸之意。倘若幕後指使寧豐致的人真是燕王,那麼裴越便是暗示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想著繼續掀起風浪。
沈默雲略顯疑惑地說道:「臣有一事不明,為何裴越能認定刺殺案是燕王主使?」
開平帝反問道:「你覺得裴越在構陷老四?」
沈默雲搖搖頭,緩緩說道:「陛下,臣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寧豐致身為大殿下的親信,故意用兩起刺殺案讓大殿下被迫頂罪,這其中肯定有人在暗中搞鬼。只是從時局來分析的話,二殿下甚至是六殿下都更有可能。畢竟,他們才是皇后嫡子。」
這個判斷自然很有道理,即便大皇子因為此時跌落凡塵,儲君之位也輪不到燕王。
開平帝冷笑道:「起初朕也是這般想的,後來經過裴越的提醒,朕才想清楚整件事的脈絡。」
他看了一眼沈默雲,寒聲道:「朕這個四兒子端的好手段,就是不知道他為這套連環計準備了多少年。」
沈默雲沉思片刻,略顯驚訝地說道:「難道他還不肯放手?」
如今大皇子背著一口謀害功臣的大黑鍋,在朝野上下的名聲已經跌到谷底,這樣的人顯然不可能有資格成為儲君。不管開平帝有多偏愛他,都不可能強行壓制群臣將劉賢立為儲君,那樣只會讓朝堂大亂。
開平帝目光幽深,緩緩說道:「他已經成功算計自己的長兄,又怎會半途而廢?接下來只需要禍水東引,將陷害大皇子的罪名扣在老二身上,他便已經成功了大半。起初朕以為他只是想針對老大,裴越卻告訴朕,這個陰謀遠不止於此,接下來還會有一波風浪。」
饒是見慣勾心鬥角,沈默
雲心中也不禁泛起一絲涼氣。
他輕聲說道:「寧豐致在五年前進入魯王府,因為屢次幫大殿下出謀劃策,所以逐漸受到大殿下的信任。倘若裴越所言為真,那豈不是意味著四殿下在五年前就開始——」
開平帝道:「那年他才十九歲,實際上這個計劃的時間還要更早,畢竟培養一名死士需要時間。
你不要忘了,我這個兒子十三歲就開始舉辦閑雲評,迄今已然十一年。」
沈默雲神色古怪地說道:「臣記得裴越破門而出的時候剛好也是十三歲。」
開平帝眼帘微垂,悵然道:「朕原本以為,老大老二和老六一心爭搶儲君的位置,老四願意如閑雲野鶴一般自由自在也是好事。如今看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謀划這一切,步步經營始終不肯放棄。朕年事已高,立儲之事已經提上日程,他終於等來機會,又怎會聽從裴越的勸諫?」
沈默雲奇道:「如果這件事真是四殿下所為,裴越竟然肯偃旗息鼓?」
開平帝回想起那個微雨的夜晚,裴越在兩儀殿偏殿中對自己說的那番話,不禁輕嘆道:「連你都想不明白,可見朕沒有看錯人。他只是想確認真兇,卻不願朝局動蕩。畢竟老大如今的名聲已經臭了,如果再牽扯出其他皇子,世人如何看待天家?」
他頓了一頓,語氣複雜地說道:「他告訴朕,倘若老四能夠主動坦白自己的罪過,並且放棄經營多年的勢力,他就不追究老四的禍心,還希望朕能夠讓老四富貴一生。」
沈默雲心中震撼不已。
他沒想到竟然能夠從冷酷無情的陛下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辭,這還是那個連先帝都敢殺的君王嗎?
最重要的是,裴越這小子到底給陛下吃了什麼迷魂藥?
讓燕王認罪再放棄經營十多年的勢力,那豈不是比殺了他更難受?對於一名皇子親王來說,沒有任何實權的榮華富貴算什麼?
到了此時此刻,沈默雲不禁有些佩服裴越,能夠在嚴苛的陛下面前表現
得如此完美,這可是當初裴貞和王平章都做不到的壯舉。
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當年的開平帝二十餘歲,正是躊躇滿志精力旺盛的年紀,像裴貞和王平章又是先帝甚至中宗時期就崛起的臣子,交心本就極其困難。如今開平帝已近中年,幾名皇子都不算成器,小輩之中裴越太過亮眼,又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忠臣,其中微妙之處難以描述。
順著開平帝的話頭,沈默雲沉吟道:「陛下,如果四殿下不肯放棄的話,恐怕接下來就會有人替大殿下鳴冤。」
只有為劉賢鳴冤,燕王才有機會將刺殺案的嫌疑扣到其他兄弟身上。
開平帝面色漸漸冷肅,寒聲道:「朕想看看他究竟拉攏了多少大臣。」
沈默雲嘆道:「希望四殿下能聽懂裴越的規勸。」
想起裴越在這件事里的表現,開平帝心緒複雜,緩緩說道:「只可惜
裴越那小子不是——」
沈默雲悚然一驚,不顧君臣尊卑打斷道:「陛下!」
這話要是從開平帝口中說出來,那會讓裴越陷入必死之地。
開平帝醒過神來,自嘲一笑。
帝王的威嚴氣度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握緊面前的古書,強硬地說道:「倘若他想不明白,朕會讓他明白,有些東西朕不給,他便不能要!」
……
四月初一日,曆書曰,虹始見。
皇宮,承天殿。
卯時初刻,百官入殿。
今日乃是朔朝,在京文武官員凡九品以上盡皆參加,兩府重臣當先領朝。
令百官略感奇怪的是,四位成年皇子也出現在朝會上,連被貶為鎮國將軍的大皇子劉賢也沒有缺席。需知十六年來,開平帝不允許皇子們直接插手朝政,所以這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皇帝儀仗駕臨,群臣山呼萬歲。
禮儀過後,內監都知高聲道:「百官有事啟奏。」
恢弘寬敞的承天殿大殿之內鴉雀無聲,滲著一股令人心思難安的死寂。
開平帝高坐於龍椅之上,目光從右到左掃過,最後停留在一個年輕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