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九十一【仁心】
當年裴越初臨綠柳庄的時候,有八位年輕人投效於他。
程學不幸陣亡於綠柳庄夜戰,耿義因為一步踏錯只能離開,剩下六人如今都算得上都中一號人物。
沁園開張之前,裴越對他們的職責進行一番微調。
祁均依舊主事首陽山礦場,那裏是祥雲號的根基。雖說如今祥雲號的售賣貨品是蜂窩煤、米面和布匹三種,但是蜂窩煤仍然是核心所在。而且在洛庭提出那個請求之後,裴越心中另有打算,準備在首陽山礦場內進行秘密研究。
他沒想過憑藉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的科技樹,事實上他也沒有那個能力,但是利用黑火藥做出一些保命的殺手鐧是必須做的事情。如今他和開平帝關係親近,然而伴君如伴虎並非虛言,再加上他還有一些深藏不露的敵人,自然不會沉浸於眼前的風光之中。
王勇執掌祥雲號,那裏目前仍舊是裴越最大的聚寶盆,每天都能給他帶來不菲的收益。
這次沁園能夠驚艷眾人,前期的投入非常大。買地、建造、酒坊和冰室等相關配套作坊,大量價值連城的古董陳設,以及園內數量眾多知書達禮的侍女小廝,每一筆都不是小數目,裴越總計投入超過二百萬兩。
若非有祥雲號那邊銀子的支撐,恐怕裴越還真得找葉七借錢,所以他必須讓王勇坐鎮祥雲號。
鄧載統領背嵬營,雖然目前僅有一千人,卻是從藏鋒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眼下鄧載還不能和韋睿那些武將相提並論,但是背嵬營作為裴越的親衛營,隨時都跟在裴越身邊,主將並不需要運籌帷幄的能力,只需能夠做到絕對忠心即可。
裴越命戚閔和楊虎轉為沁園的管事,同時讓陳大年從祥雲號中脫離,與這兩人一起攜手合作。
換而言之,從今往後沁園將具備一定的消息刺探能力,戚閔等三人的身份也將逐漸公開化。
裴越並未解釋過這樣做的原因,但是戚閔隱約能猜到,自家少爺顯然是要做明暗兩手準備。明面上戚閔、楊虎和陳大年利用沁園搜集普通的情報,暗地裏肯定還有一支精銳人手。戚閔略微有些好奇,想不通少爺身邊還有誰能擔當這個大任。
只不過在經歷幾年的磨練之後,戚閔已經改正以前的跳脫性情,漸漸變得沉穩起來,並不會隨意打聽。
如今裴越身邊的隨行親兵計兩百人,作為二等國侯來說並未逾矩,統領便是馮毅,副手則是蓋巨,這兩人在當初綠柳庄第二批十八子弟中最為出挑。
傍晚時分,天色昏黃,一行二十餘騎策馬進入東城興業坊。
來到廣平侯府府前街上,門房顯然吃了一驚,急匆匆地走下台階,躬身行禮道:「拜見侯爺。」
裴越溫和地說道:「免了,伯父可在府中?」
門房恭敬地答道:「老爺在府中。」
裴越便沒有再多問,隨手將馬韁遞給旁邊的馮毅,然後快步向府中走去。以他和谷家的關係當然不需要提前下帖或者等待通傳,門房也明白這個道理,招呼著馮毅和親兵們去別院暫歇。
穀梁對於裴越的到來略顯驚訝,此刻他正在花廳中與趙氏、谷蓁閑聊。
聽到丫鬟急急忙忙的稟報,
穀梁稍稍沉吟之後淡然道:「請越哥兒去書房。」
「是,老爺。」丫鬟領命而去。
穀梁看了微露憂色的谷蓁一眼,而後對趙氏微笑道:「這小子多半是來蹭飯的,你帶着蓁兒去弄幾個下酒菜罷。」
趙氏嗔道:「老爺真是的,怎麼能這樣編排越哥兒。」
話雖然這般說,她還是與谷蓁一起離開花廳。
片刻過後,外書房中,穀梁打量著裴越終於不再掩飾而顯得緊皺的眉頭,納罕道:「難道今天有人去沁園鬧事?」
裴越雖然至今還不清楚當初穀梁幫助自己的原因,但是對這個中年男人一直心存敬意,所以先幫他斟茶,然後才坐下說道:「伯父不知,我在沁園待了整整一天,楞是沒有碰到一個來砸場子的人。」
穀梁失笑道:「雖說世間萬物盛衰輪轉,可你眼下正是群魔辟易之時,誰會在這個時候來你跟前蹦躂?有這個膽子的人沒有這個能力,有這個能力的人也不會這般缺心眼。」
裴越微微一笑,隨即饒有興緻地問道:「伯父,你在南邊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成京嗎?我聽說成京是南邊最富饒的大城,想必格局勢力非常複雜。」
此番回京之前,穀梁的軍職是成京行營節制,統管南境邊軍諸營,另可監察南邊思、欽、利、定、堯五州之地,節帥府便設在欽州州治成京,那裏也是大梁的陪都。
成京行營節制並非常設官職,穀梁回京之後便已經暫時空置。
穀梁心中微動,反問道:「你今天怎會有這種閑情雅趣,沁園開張這麼重要的日子不在那邊待着,反倒特意跑來同我聊一些南邊的風土人情?」
裴越道:「刺殺案過後,我讓幾名親隨分別去往欽州和靈州等地,本來只是想提前確定適合建造沁園的地方,但是沒想到會聽到一個壞消息。我派往欽州的親隨快馬趕回京都稟報,今年欽州全境大旱,百姓們的夏糧幾乎顆粒無收。」
穀梁皺起眉頭,欽州、渝州和鄧州南部多地乾旱,這件事他當然知道,而且開平帝為了祭天求雨還引出一場謀逆大戲。只是他沒想到大旱竟然那般嚴重,裴越的親隨在親眼見識過後,不得不暫時放下自己的任務,急忙趕回京都通報。
他微微搖頭道:「越哥兒,雖然我這個成京行營節制可以監管五州官府,但是這兩年來你在西境和吳軍打得不可開交,南周那邊也不老實,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軍務。另外,咱們大梁文臣武將歷來都不是很和諧,我一般不會直接插手當地官府的政事。」
裴越對此深以為然,他知道這大抵是立國時林清源推行國策被群臣抵觸的後遺症。
他輕嘆一聲道:「我那個親隨說,目前欽州的時局還算平穩,這是因為百姓們去歲的秋糧還能勉強維持,但是等到八九月份,夏糧根本收不上來的話,僅僅依靠官府的常平倉恐怕會出大問題。」
穀梁對於這些事並不算很了解,他疑惑地說道:「單說欽州一地的常平倉肯定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大梁有十三州,再加上京都周邊的四大糧倉,難道不能幫助欽州渡過難關?」
裴越雖然沒有當過文官,可他前世看過太多相關的書籍和影視作品,深知斷糧這種事在這個時代爆發的可怕。
他緩緩說道:「伯父,這次不只是欽州受災,渝州和鄧州也被波及,這三地原本就是大梁的產糧大戶。朝廷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官倉存糧不比往年,一旦爆發三地糧荒的話,後果實難預料。最麻煩的地方在於,民間的糧食大多掌握在商賈手中,他們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大發橫財的機會。」
穀梁皺眉道:「難道欽州那邊的糧商在囤積糧食?」
裴越輕輕點頭,神色凝重地說道:「我那個親隨打着中山侯府的旗號,在成京那邊一路通行,而且他此行是為沁園選址,故而跟當地商賈聯繫頗多。從他的描述來看,那些糧商從旱災爆發之初就已經在囤積糧食。」
穀梁沉吟不語,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良久之後,他沉聲說道:「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裴越頷首道:「正是如此,欽州那邊並無大江大河,不比北面永州有綺水,南邊思、定、堯三州毗鄰天滄江。面對今年這種罕見的旱情,官府就算想有作為也無計可施,畢竟總不可能臨時開挖一條連通南北的大渠。」
他頓了一頓,頭疼地說道:「旱情終究是個大麻煩,而且處理不好的話很容易造成大股流民的出現。至於那些糧商們的伎倆,我自信有辦法解決他們,再不濟提刀殺人便是,反正我在朝堂上的名聲不好,也不在乎多一個殺人如麻的稱號。」
時至今日,他反倒希望開平帝能打破自己固有的認知,真的帶來一場緩解旱情的大雨。
穀梁定定地看着裴越,他忽然察覺到面前的年輕人有了一絲細微的變化。
雖然因為不能言的緣故,他對裴越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還要關照,可是他也知道裴越的性情略顯清冷,無論表面上如何謙卑,本質上心志極其堅硬,絕不會輕易為外物動搖。
然而如今他卻從裴越身上看到幾分仁者之心。
穀梁驀然覺得老懷甚慰,但是並未岔開話題,正色道:「成京的官場格局非常複雜,畢竟做了近百年的陪都,除去當地的世家大族之外,還有不少京都這邊遷過去的官僚家族。越哥兒,這件事雖然很嚴重,但是你不能輕易舉刀,南邊可不是京都,殺人太凶會出問題。」
裴越道:「我明白,只是這件事恐怕不能繼續耽擱下去,現在朝廷都沒有接到成京那邊的詳情奏報,這便已經能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穀梁沉吟道:「至少沈默雲那邊肯定已經察覺到一些跡象。這樣吧,明日我同你一起入宮,在陛下面前跟東府的兩位仔細分說清楚。這件事你最好不要出面,讓洛季玉和韓公端處理最為妥帖。」
「是。」裴越並無失望之色,他只是不願看到成千上萬的災民活活餓死,而非是想自己出風頭。
穀梁欣慰地輕笑着,隨後說道:「你這麼匆忙地趕來,肯定沒有吃飯,我讓你伯母弄了幾個下酒菜,咱們一家人吃個簡單的團圓飯。」
聽到這句話,裴越終於露出他自從進府之後的第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