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三十三【或生或死】
欽州,成京城。
官府將於今日售糧的消息已經傳開,百姓們自然滿心歡喜,按照裴越定下的規矩都在各自坊內等著。雖說差役們明言告知,每戶百姓只能按照戶籍冊上的人丁數量,每人購買十斤糧食,但是各處都沒有出現擁擠爭搶的現象。
這足以說明成京的百姓足夠溫良,昨日圍攻欽差行轅的舉動一方面是受人蠱惑,另一方面則代表他們完全是被逼無奈。
人餓極了的時候,自然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
從清早開始,大量民夫便在背嵬營、禁軍和成京府衙差役的監督下,從城外的常平倉里取糧運到城內,然後按照提前定好的數額分配給各坊。欽州刺史宋希孟主持大局,刺史府的屬官和成京府尹盧奇一道在外忙碌。
隨著越來越多的百姓以往年這個時候的米價買到糧食,城內一掃大半個月以來的沉悶和焦灼,隨處都能看見百姓們的笑臉。雖然十斤糧食吃不了太久,可他們至少有了盼頭,而且堅信韓欽差和裴侯爺能夠帶來更多的糧食。
只要還有希望,沒人願意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東城那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內,氣氛顯得格外凝重。
一群掌握著整個欽州小半良田的貴人們,望著擺在桌上的七份簡易請柬,無不眉頭緊鎖臉色沉鬱。
趙鑫彷彿牙疼地說道:「諸位,這中山侯究竟是什麼意思?」
場間一片沉默,良久之後孫明春開口說道:「今日官府放糧,至少旬日之內城中不會再起動亂。」
站在另一邊的餘光存沉聲道:「旬日又如何?今年夏糧已經絕收,利州和永州的糧食想要運進來沒那麼容易,而且那些地方的糧商就不想賺銀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間沒有人願意替官府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趙鑫苦著臉道:「話雖如此,可眼下這一關怎麼辦?咱們到底要不要去赴宴?」
此前一直端坐的王鍔緩緩起身,目光望向桌上的請柬,淡淡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七份請柬為何會直接送到老夫的手裡?」
眾人臉色很難看,孫明春輕嘆道:「咱們的身份在欽州地界本就算不得秘密,那位韓參政在這裡待了近一個月,不至於連這些事都弄不明白。」
王鍔面無表情地說道:「倘若只有這七份請柬,我們當然不用去,或者說不用全部去。不過,中山侯的親兵送來請柬的時候,當面告訴老夫,如果我們不去赴宴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們的侯爺已經請了一些客人。」
餘光存皺眉道:「裴越莫非以為用那些晚輩就可以要挾我等?」
裴越進入欽州境內后,雖然一路上表現得格外平靜,但他每到一地定然要帶走一名屬官。或許在外人看來,這只是一種巧合,可堂中這些貴人顯然不會如此幼稚,因為裴越帶走的屬官和七大世家都有關聯。
這些人皆是各家子弟,如王琦、余傑、孫廣信等人,雖說他們官職不顯,可是在下面各府縣都握有實權。
孫明春看不懂裴越究竟想做什麼,從他帶走王琦等人再到昨日當著數千人斬殺陳新甲,
除了感嘆其人殺伐決斷之外,壓根摸不透他的想法。今日見到這七份請柬,孫明春心裡冒出一個念頭,不禁略顯沉重地說道:「難道他想用陳新甲的死告誡我們,讓我們乖乖地按照平價售糧?」
趙鑫道:「多半便是如此,殺雞儆猴罷了。」
孫明春望向沉默不語的王鍔,輕聲道:「如何應對此人,還請昆吾公拿個主意。」
王鍔沉吟道:「你們的猜測應該沒錯,裴越善於趁勢而為,觀他以往的行事風格便可知一二。今日宴無好宴,席間他肯定會軟硬兼施,諸位需要守住本心,不要被他虛言恐嚇住。」
陳家家主陳義開口問道:「依昆吾公的意思,咱們今天必須要赴宴?」
王鍔平靜地說道:「無非是再退幾步罷了。」
眾人品味著這句話的深意,紛紛點頭贊同。
王鍔又道:「席間無論裴越說什麼,我們都不要頂撞,以免給他借題發揮的機會。但是,絕對不能承認昨日的事與我們有關,更不能供出那些糧商的幕後東家。只要記住這兩條,我不相信他敢在成京城內大開殺戒。」
他目光幽深地掃過眾人,凜凜道:「諸位請牢記一點,我等雖是白身,可是朝中關係不淺,而且當年是高祖皇帝允許我們的先祖在欽州落地生根。裴越如今權勢滔天,可我們家中都存著高祖皇帝賜下來的匾額,他敢胡作非為我們就敢去都中告御狀。」
這番話讓眾人心中大定,往日雍容鎮定的氣勢漸漸浮現。
片刻過後,七頂轎子離開王府,在百餘名家僕長隨的護衛下趕赴同在東城的碧玉閣。
這裡乃是成京城內首屈一指的酒樓,比之京都的四海樓似乎要更勝一籌。
近幾個月來,碧玉閣的生意頗為慘淡,倒不是城內的貴人們掏不起吃酒的銀子,只是旱情造成的糧荒太過嚴重,朝廷連東府參政都派了過來,他們當然不願太過出挑。
今日碧玉閣被人包了下來,大掌柜卻不敢像往常一樣自矜身份,反而如同小廝一般忙前忙后,生怕哪裡出現疏忽得罪那位年輕國侯。
寬敞疏闊的大堂內,一共只擺著三張桌子,略顯冷冷清清。
主桌上只有兩人,坐在左首的便是東府參政韓公端,右邊的便是中山侯裴越。
西面那張桌子上坐著一群年輕官員,他們來自欽州下面各府縣,北至彰德府南到永平府,幾乎囊括欽州七府。這些人足有十二位,好在碧玉閣特意準備的圓桌足夠大,否則還真的坐不下這麼多人。
王琦身為王家的嫡系子弟,如同往常一樣成為這些人的核心,可他眼下並不喜歡這個身份,因為那位裴侯爺每每看過來,目光都會落在自己身上。
好在裴越似乎對眼前的佳肴更感興趣,大部分時間都在品嘗碧玉閣享譽欽州的美味。
韓公端對此很不理解,你既然要宴請本地這些大族的代表人物,為何客人還沒來,你先吃得不亦樂乎?雖說他對裴越的認知不斷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但是在這些方面依然無法認可。
不過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勢,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和裴越唱反調。
當以王鍔為代表的七位家主走進大堂,裴越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接過侍女遞來的溫熱帕子,不慌不忙地擦擦嘴,望著那些走到面前的中年男人。
王琦等年輕人連忙站了起來。
王鍔壓根沒有看他,面色恭敬地朝韓公端和裴越躬身行禮,朗聲說道:「草民王鍔,拜見欽差大人、中山侯。」
余者緊隨其後,動作非常默契,顯然是長期養成的進退一體的習慣。
韓公端微微皺眉,他畢竟出身於廬陵韓氏,對這些人的做派非常熟悉,因此愈發覺得厭憎。
裴越卻恍若未覺,淡然地說道:「免了。」
王鍔等人依舊站在原地。
裴越指著東面那張空桌,不疾不徐地說道:「坐。」
眾人告罪落座。
裴越轉頭看向肅立在旁的碧玉閣大掌柜,道:「上菜。」
「遵命。」大掌柜朝外邊輕輕鼓了兩下掌,便有侍女端著托盤如流水一般呈上各色精美的菜肴。
那些中年男人卻依舊平靜地坐著,顯然他們不相信裴越今日只是請客吃飯。
裴越轉頭看向韓公端,後者用眼神示意由他安排。
雖說從王鍔等人進來之後,裴越並未疾言厲色,也沒有故作姿態,態度出人意料地平和,但是大堂內的氣氛仍舊不受控制地緊張起來。
大掌柜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裴越起身來到東面桌旁,望著一群正襟危坐的貴人們,嘴角微微勾起道:「怎麼不動筷?」
「今兒就是想請諸位吃頓便飯而已。」
「吃吧,我看著你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