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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7【秋風庭院蘚侵階】

    經過那次門外切磋之後,四方館內已無周人,裴越自然不會擔心在這座偏廳內的談話被人聽去。【,無錯章節閱讀】


    冼春秋望著這個年方弱冠的年輕人,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的銳氣和自傲,猶如晨曦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陽,即便不曾刻意作態,也能讓人一眼望見那抹刺眼的光芒。


    他在南周拼搏三十餘年,從將將而立到如今花甲之年,所得者不過是個一等國侯,而裴越如此年輕便能與他平齊,可見世事無常命運曲折。


    如果那一年……


    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廳外秋風拂過,枝葉簌簌作響。


    裴越的開場白並不客氣,無論是暗諷冼春秋當年叛逃一事,還是嘲諷他有不軌之心,一如這初秋午後的驕陽,雖說不似夏日那般熾烈,仍舊帶著幾分躁意。


    只不過這等刁難對於久歷大風大浪的拒北侯來說,算不上無法應對的難題,他神情從容地反問道:「造反?」


    裴越點頭道:「若不是為了造反,侯爺何必指派冼小石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不惜讓他親手殺死方雲虎作為投名狀。」


    「投名狀……」


    冼春秋念叨著這幾個字,臉上浮現一抹悵然的神情,悠悠道:「方雲虎若不想殺你,犬子自然不會害他性命。聯姻一事乃是老夫奏請陛下允准,倘若你這位迎親正使遭遇不測,老夫如何向陛下與朝中諸位同僚交待?」


    這個理由聽起來很合理,裴越卻只是淡淡一笑。


    他想起昨夜在丹霞湖畔,方雲虎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以及冼小石的應對,滿含深意地說道:「老侯爺,你這個局連方謝曉都算計進去,真不怕他帶著二十萬平江子弟找你的麻煩?」


    冼春秋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沉靜地問道:「老夫為何要算計鎮國公?」


    裴越將自己面前的茶盞添滿,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方家在軍中的地位太穩固,慶元帝對方謝曉的倚重要遠遠勝過你,只要平江方家這四個字還在,你就永遠沒機會染指至尊的權柄。借著我的手殺死方雲虎,勢必就能將方謝曉逼到一個兩難的境地。」


    他轉頭望著挑窗外的秋日景色,緩緩道:「白髮人送黑髮人,乃是人生幾大悲劇之一。方謝曉如果不替方雲虎報仇,他要如何約束麾下的將領?可是老侯爺想必早已堅定慶元帝的信心,務必要通過聯姻和親來換取數年和平,在這個大前提下,方謝曉什麼都不能做,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忠臣。」


    裴越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笑笑,淡然說道:「我不清楚老侯爺所謀之局的全貌,但是方雲虎之死肯定只是一個引子,對嗎?」


    冼春秋微微仰頭,沉思片刻之後頷首道:「如果按照你的論斷,老夫確實有必要提早籌謀。只是仍有一事不明,老夫為何要這樣做?身為一名叛將,老夫花了三十餘年才能在南面站穩腳跟,如今卻不知天高地厚意圖窺伺大寶,說來未免有些可笑。」


    裴越此時卻沒有笑,他神色凝重地望著對面這位從始至終沒有露出半點破綻的老人,略帶幾分凌厲地說道:「三十六年前,你不也是這樣想的嗎?」


    冼春秋原本靠在椅背上,聽見這句話後,他緩緩坐直身軀,此前不苟言笑但是算得上從容淡然的面龐上多了一些殺氣,那雙古井無波的老眼漸漸變得銳利起來。


    在裴越說出這句話之前,兩人一直都在相互試探,將自己的真實意圖藏得極深。冼春秋還在感慨於裴越年紀輕輕便有這般城府,沒有想到對方陡然圖窮匕見,出人意料地一刀砍向那層埋葬在歷史中的帷幕。


    氣氛略顯壓抑,冼春秋沉聲道:「三十六年前,劉睿以莫須有的罪名陷害老夫及楚國府,難道你不知道此事?」


    劉睿便是大梁中宗皇帝,即先帝與如今開平帝的父親。


    裴越目光深邃地與其對視,緩緩道:「幾年前,你和方謝曉派八百子弟潛入橫斷山中,然後我親手殺了方銳。他死之前對我說過,如果不是你叛逃南周,或許大梁鐵騎早已渡過天滄江。那時候我就在想,中宗皇帝為何要自毀好局?倘若他不對楚國府下手,豈不是能夠平定天下?」


    冼春秋冷聲道:「平定天下哪有那麼容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高看老夫。」


    裴越搖頭道:「與此無關,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即便當時裴家在軍中隻手遮天,諸如襄國府、齊國府、善國府、楚國府甚至包括廣平侯府都唯裴元馬首是瞻,中宗皇帝也有很多手段來逐步削減裴元的權柄,畢竟定國公當時已經年過古稀,而且還有太宗皇帝打下的基礎。」


    他看著冼春秋,語氣深沉地說道:「可他偏偏選擇最激烈同時也是損失最大的手段,直接對楚國府下手,逼你叛逃南周。我查過相關卷宗,對當年那件事裡的一個疑點百思不得其解。中宗皇帝既然決心殺你滿門,怎麼可能讓你提前逃走?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難道堂堂君王都不明白?」


    冼春秋心中微震,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夠看穿自己很久之後才想明白的關節。


    這位老人極力保持著平靜,含糊其辭地說道:「因為他不敢保證會不會走漏消息。」


    裴越搖頭道:「不,中宗皇帝對楚國府抄家滅族,同時刻意讓人將消息泄露給你,如此才能逼迫你叛逃南周,才能坐實你謀逆叛國的罪名,才能順理成章地對軍中進行大刀闊斧地改革!」


    他雙手撐著桌沿,篤定地說道:「他是天子更是至尊,本身就占據大義名分,等你叛逃的消息傳到京都,就算是裴元也無法阻止他對軍中展開清洗,因為那是民心所向更是大勢所趨!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善國府的軍權被褫奪,襄國府被攆到西境駐守邊疆,谷豪更是落個身首異處的結局,裴家的實力再也無法回到鼎盛時期,像王平章那樣的新晉武勛開始崛起,這便是如今大梁軍中勢力格局的由來。」


    聽完他這番長篇大論,冼春秋沉默許久,最終只是喟嘆一聲,緩緩道:「可他為何要如此激進呢?」


    裴越一字字道:「因為他不這樣做,你也會造反,所以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冼春秋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這是兩人長談至今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老者望向挑窗外,目光穿過那幾棵大樹,落在南面屋宇的牆壁上,無人在意的牆角處生著一片片苔蘚,仿若這塵世間的一片污漬。


    猶如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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