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4【纏綿悱惻】
攻城十二天,如此慘烈的戰事早已讓雙方都接近極限,到了最後完全是比拼意志力。
藏鋒衛以五千奇兵切入戰場,接連擊敗狼突營和陷陣營,南周中軍只能被迫倉皇南撤。隨著帥旗越來越遠,周軍將士的心無不沉到谷底,尤其是那些對方謝曉滿心敬畏的武將們,此刻根本無法將心思放在攻城上,紛紛選擇撤兵救援。
於是葉七率領的五千銳卒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寧國大營的前軍此前一直承擔主攻南門的任務,幾個時辰的猛攻之中損失較為慘重,擋不住葉七手裡的那杆鑌鐵長槍和她身後如猛獸一般的老卒,這不算特別意外的結局。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當前方敗軍退回之後,安陸伯吳復沒有穩住陣腳,反而任由敗軍裹挾著自己的後軍,一路向南沖亂崔毅布好的萬人軍陣。
至此,戰局變成一邊倒的屠殺。
裴越沒有選擇對方謝曉窮追不捨,帶著藏鋒衛追擊數里斬獲大量首級之後,他領兵從南向北,配合遠處的精銳步卒,讓江陵城下變成血流漂杵的修羅場。
此戰收尾足足用去數個時辰,一直到夕陽西斜之時,江陵城外已是遍地周軍屍首。
裴越來到南門附近,望著那個長槍插在地上、面帶微笑看向自己的苗條身影,抬腿從馬上跳下來,將血跡斑斑的鋼刀丟給旁邊的鄧載。
葉七淺笑望著快步走來的裴越。
城上城下無數將士好奇又期待地看著這一幕。
走到近前,裴越停下腳步,靜靜打量著葉七的面龐。她還是像以前那樣英姿颯爽,兩鬢微微散亂的青絲並不能遮蓋她出塵脫俗的氣質,那雙明亮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流露出誠摯的情意。
從相識到如今,幾年的時間過去,葉七從來沒有干涉過裴越的決定,沒有直白地表露過心意。她不像谷蓁總是柔情脈脈地看著裴越,也不會像林疏月任由裴越予取予求,更不可能做到桃花那般成天為裴越耍寶逗趣。
她有自己的堅持,也有永遠清醒的認知,猶如一棵遠離塵世的空谷幽蘭,即便獨自綻放亦能讓周遭氤氳著芬芳。但是每每在裴越最需要的時候,她會無視世俗詫異的目光,提一桿槍殺入萬丈紅塵,為自己的意中人撐起一片天空。
望著滿面感動訥訥不能言的裴越,葉七柔聲道:「傻子。」
裴越猛然上前,伸開雙手將葉七攬入懷中。
他知道這具看似柔弱的身軀里蘊含著無比恐怖的力量,隨時都能掙脫自己的擁抱,可是此刻他只想緊緊地抱著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葉七忽然發出一聲輕呼,因為裴越抱著她轉起了圈,雖然眼下在成千上萬人的注視下,依照她平時的習慣肯定會有些抗拒,但此刻她並沒有制止裴越的舉動。
周遭響起連綿不絕的歡呼聲,然後從近到遠傳開,漫山遍野皆是大梁將士興奮的嘶吼。
遠處,谷范和唐臨汾並肩站立,後者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侯爺與葉姑娘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谷范笑了笑,並未出言發表看法,他眼中湧起一抹傷感和落寞,顯然是想到那位琴藝堪稱一絕的可憐女子。
城牆之上,來到南面城樓的谷節望著這一幕,在短暫的沉默後露出由衷的笑容。雖然他知道按照自己的身份來評價,裴越略微有些對不起小妹。然而剛剛經歷一場危在旦夕的苦戰,是城下這對年輕男女力挽狂瀾,周圍的情緒自然感染到他。
保定伯蔡遷微笑讚嘆道:「珠聯璧合啊……」
谷節道:「此戰過後,南周的敗亡已成定局。」
兩人的對話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蔡遷很快便意識到身邊年輕人的身份,以及廣平侯府和裴越之間的關係,便略過年輕男女之間的故事,沉穩地說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南周不會輕易垮塌,接下來就看裴侯如何打算。稍晚一些時候,你隨我拜見裴侯。」
谷節頷首應下。
城下,裴越抱著葉七轉了兩圈,很快便察覺不對勁,停下之後緊張地看向葉七,竟發現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再伸手一探,她的手掌有些涼意。
裴越頃刻間慌了神,手足無措地問道:「葉七,你受傷了?」
葉七搖搖頭,探身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沒有受傷,只是有些困……」
裴越看著她披風上的血跡,終於恍然大悟。如果沒有葉七出手相助,城牆或許就守不住,再加上後續是她帶著五千銳卒殺出一個倒卷珠簾,常人很難想像這是何種程度的燃燒生命,才能讓一位世間少見的絕頂高手累到脫力的地步。
「睡吧,我在。」裴越滿面愧疚地說著,然後探手繞過葉七的膝彎,將她抱起來走進江陵城。
後面的鄧載連忙拿起葉七的長槍跟了上去。
在馮毅和蓋巨的引領下,裴越抱著葉七來到那座暫居的宅子,壓根沒看其他人一眼,徑直走進後院,然後在桃花的協助下將葉七安置在床上。
如今他對於武道的理解並不淺薄,在查看過葉七的脈象之後,確認她只是太過拼命以至內勁幾近於油盡燈枯,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
從白天到黑夜,他始終坐在床邊,聽著葉七平穩的呼吸聲,靜靜地看著那張清麗脫俗的容顏。
鄧載帶著一眾親兵守在院外,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打擾。
一直到子夜時分,桃花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說道:「少爺,城裡那些將軍想要見你。」
裴越頭也不回地說道:「不見。」
桃花從來沒有見過裴越如此冷硬的態度,但是她知道少爺是在擔心葉姐姐,並非是對自己有意見,故而乖巧地應道:「是,少爺。」
「等等。」裡面忽然傳來裴越的聲音。
桃花停下腳步,輕聲道:「少爺,怎麼了?」
裴越道:「你親自去準備一些和軟的吃食,一會等葉七醒了之後端過來。」
桃花微笑道:「是,少爺。」
裴越安排妥當後不禁鬆了口氣,轉頭回來卻楞了一下,因為那雙明亮的眼眸正望著自己。
「外面沒什麼事,你繼續安心睡覺。」
裴越語氣格外溫和地說著,伸手掖了掖被褥。
葉七忍不住泛起一抹恬淡的笑意,輕聲道:「你突然變得這樣溫柔體貼,不怕將來我恃寵而驕?裴越,我可不是蓁兒妹妹那種善解人意的性子,一旦被你嬌慣起來,以後有你頭疼的時候。」
裴越凝望著她的雙眼,懇切地說道:「我只後悔以前對你還不夠好。」
葉七怔了怔,微微搖頭道:「又說傻話。」
裴越歉然道:「我確實有些傻,總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你的付出,然後覺得讓你走出家門看看山水便能盡到自己的責任。當時看到你發白的臉色,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同時忍不住後怕,萬一你有個什麼閃失,我以後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葉七抬手撫過他的臉頰,柔聲道:「倘若你要同我算帳,又如何能算得清呢?你我之間本就不該計較這些。如果不是因為我一時心軟,你也不會背上陳家的隱患。反之,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又怎會在意這天下的歸屬?我沒有那些雄心壯志,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頓了一頓,格外認真地說道:「世人如何我不在意,我在意的僅僅是你。」
裴越握住她的手,然後向前靠了過去。
葉七面上泛起一抹紅暈,低聲道:「外面那些將軍肯定焦急得狠,你還是去見一見,再者戰事還沒有了結,你不能半途撒……唔……」
四目相對,咫尺之間。
裴越感覺到葉七的雙唇泛著清涼之意,他內心卻變得極其火熱。
葉七眼中罕見地飄起羞意,在無數次糾結過後,終於鬆開了牙關。
屋內的紅燭輕柔地搖曳,仿佛燭光在追逐纏繞著微風。
良久過後,裴越站起身來,大義凜然道:「你說的對,戰事還沒有結束,為了避免生靈塗炭,我得去教教那些人如何行事。」
只是他一邊說著如此冠冕堂皇的話,一邊卻意猶未盡地擦著嘴唇。
「呸。」
葉七轉過身面朝內壁,含羞帶怯地吐出一個字。
裴越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娘子好生歇息,夫君去去就來。」
葉七也不回頭,只是伸出一隻手擺了擺。
等裴越離去之後,葉七緩緩坐了起來,想著那傢伙當時的模樣,情不自禁地輕笑起來。
笑顏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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