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6【廟堂之高】
京都,皇宮。
內侍省都知劉保站在兩儀殿東暖閣的抱廈內,周遭靜悄悄的,偶爾聽到裡面傳來的聲音,他不由得想起跋山涉水南下傳旨的侯玉,繼而腦海中浮現裴越那張俊逸的面龐,心中悄然地嘆了一聲。
作為開平帝最信任的宦官之一,劉保很羨慕前魏末期那些能夠掌握皇帝生死的前輩,但也只敢午夜夢回時悄悄想一想,畢竟他侍候的這位君上近年來愈發天威難測,操弄權柄的帝王心術早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倘若他敢表露出一絲一毫干涉朝政的念頭,肯定見不到第二天的陽光。
「咱家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殘缺之人倒也罷了,只可惜中山侯年紀輕輕,這麼早就從簡在帝心變成心懷不軌,你說你拼個什麼命?」
劉保心中喟嘆不已,面上依舊如往常一般沉靜似水。
他對裴越的觀感極佳,雖然接觸不多,但裴越從來不會刻意擺出假惺惺的姿態。
劉保在宮中待了幾十年,最擅長察言觀色窺視人心,對他人的態度極為敏感。無論以前尚未發跡之時,還是現在位高權重的一等國侯,裴越對這些內監都能以平常心待之,讓他們真切地感覺到尊重。
侯玉奉旨南下之後,劉保很快便明白皇帝陛下的心思,不禁替裴越覺得惋惜,但也僅此而已,像他們這些謹小慎微的宮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絕不會與外臣有什麼勾連。
或者說,交情還沒到那個份上。
想到裴越將來的處境,劉保強忍著回頭的欲望,對此刻暖閣內與開平帝密談的魏國公愈發佩服。
今上登基後,與王平章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親密合作。他利用王平章提拔許多實權武勛,後者的權力相應不斷增加,最終成為執掌西府的軍方第一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王平章入宮的頻率越來越低,劉保親眼看著一道道針對他的旨意從皇宮發出去。原以為這位老當益壯的國公爺會落到一個慘澹的收場,沒想到他竟然東山再起,尤其是南境戰事爆發後,王平章仿佛老樹開花,連穀梁都比了下去,重新成為開平帝最多召見的重臣。
一如今日。
其他宮人都被屏退,開平帝只留下劉保一人在抱廈里聽宣,他稍稍活動了一下酸澀的雙腿,用眼角餘光往通往內間的門那邊瞅了瞅,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
「天滄江南岸那片疆域穩固之後,南周便是砧板上的魚肉,兼之他們朝堂內部混亂不堪,陛下無需擔憂,最多只需要三年時間,我朝大軍必然能收復南境。」王平章心平氣和地說道。
暖閣內感覺不到丁點寒意,君臣二人的神態都非常放鬆。
開平帝微微頷首,狹長的雙目中泛著深邃的光芒,悠悠道:「此戰雖與朕的預想略有出入,但最終的結果堪稱圓滿。關於南軍眾將的封賞細則,軍機可有草案?」
王平章微微垂首,恭敬地說道:「依照陛下的旨意,兩府近日來多次商議,已經有了一個大略的章程,不過有兩人的封賞還未定下,臣與洛執政等人的意見無法統一。」
開平帝似乎早有預料,平靜地說道:「講。」
王平章道:「南境戰事,首功在於中山侯裴越,其次是保定伯蔡遷和普定侯陳桓,前者守住江陵,後者拿下漢陽。余者如鞏城侯郭興、雄武侯藍宇和定州水師提督李元同等人皆有功勞。對於這些有功之臣,或封賞爵位、或增加食邑、或擢升軍職,國朝皆有定例,只是——」
他稍稍停頓,見開平帝沒有開口的想法,便繼續說道:「老臣以為蔡遷的功勞僅次於裴越,他如今是三等保定伯,理應加封為三等保定侯,但是洛執政和谷軍機認為恩賞過重,提為一等保定伯更加合適。」
開平帝若有所思地看著王平章蒼老沉肅的面龐。
自從他決意削弱這位軍中第一人以來,王平章表現得十分恭順,除了他一手打造出框架的京軍西營,在其他地方步步退讓,連家中那些領兵子弟的軍職都可以捨棄。在無比強大的皇權面前,他這樣的選擇堪稱明智,畢竟當初根基深厚的裴貞都無法強頂,只能選擇假死脫身。
今日這番話更是直白地表露忠心,因為他知道蔡遷是皇帝的人,藉助這次江陵大捷的東風,讓蔡遷跨過至關重要的侯爵門檻,將來便有了執掌一座大營的資格。就像以前的蕭瑾一樣,只有成為國侯才能鎮守一方,這在大梁軍中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倘若蔡遷順利封侯,意味皇帝的夾袋中又添一員頂尖武勛。
開平帝深深地望了王平章一眼,頷首道:「軍機有心了。」
王平章欠身道:「這是老臣應盡的本分。」
開平帝道:「蔡遷還年輕,封侯暫時不急,就依洛庭和穀梁的建議,加封他為一等保定伯,朕會另外給他一些賞賜。天滄江南岸暫時不設大營,以免南周國內被迫上下一心形成合力。讓蔡遷繼續替朕守好江陵,再調谷節為漢陽守將,此外南軍其他的軍職調動,西府儘快擬一個摺子呈上來。」
王平章沉穩應下,同時心念電轉,穀梁的長子比他的長孫王九玄名氣大得多,此前已是鞏城侯郭興麾下第一大將,如今調任漢陽守將倒也合乎規矩,只是他隱約覺得皇帝的安排另有深意。
開平帝目光轉向御案右邊那本厚厚的奏章,沉默片刻後說道:「至於裴越的封賞,軍機有何為難之處?」
王平章輕嘆一聲,神情複雜地說道:「陛下,若是依照舊例和規矩,裴越這次立下的功勞足以加封為國公。」
想要晉升國公之位,光有皇帝的器重還不夠,至少要有實打實開疆拓土的功勞。
王平章之所以能成為大梁如今唯一的實封國公,根源在於當年他在南境反敗為勝,接連取得數場大捷,將周軍從欽州邊境一直攆到天滄江畔,收復思、定、堯三州數千里疆土。
雖說裴越這次取得的勝果沒有王平章那麼大,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掌握漢陽至江陵一線之後,這片疆域對於大梁的重要意義。以前江陵孤懸南岸,影響的是整個南軍的兵力部屬和水師的發展進度。如今延綿二百餘里的水域落入大梁手中,再加上南岸五城組成的堅實體系,猶如一柄利劍懸在南周君臣頭頂。
更何況裴越看穿並挫敗方謝曉的謀劃,一進一出之間,帶來的正面影響難以估量。
開平帝知道對面的老者在揣測自己的心思,不禁微微勾起嘴角,目光深沉如海地問道:「在軍機看來,朕要不要加封裴越為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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