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8【天下何人不識君】
翌日,蒲圻城外。
朔風怒號,旌旗獵獵。
數千騎兵緩緩出城,他們的軍容依舊嚴整,肅殺之氣瀰漫,但是將士們的神情盡顯低沉。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在藏鋒衛身上,從當初在靈州成軍之日起,他們就始終保持著昂揚的士氣。嚴苛的軍紀並不會磨滅這支騎兵的鬥志,一場又一場大勝澆灌出無堅不摧的強悍氣質。
然而從前段時間開始,藏鋒衛甚至包括背嵬營都出現憤怒和失望的情緒。
唐臨汾這些天一直在安撫部屬,可是就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京都里那些人究竟在想什麼。
他們跟隨裴越奔襲於南岸廣袤的大地之上,為這個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可是在戰事取得決定性勝利、接下來要利用談判謀求更大的成果時,他們心中最崇敬的侯爺卻被一個文官取代位置,這讓質樸又認死理的靈州兒郎怒火洶湧。
唐臨汾等人的安撫似乎沒有作用,其實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在縱容那些情緒的加劇。身為裴越的鐵桿心腹,這些將官看得要更遠一些,皇帝這個舉動顯然代表著朝中的風向,裴越將要面臨的局勢定然不會輕鬆愜意,所以他們要做的是讓底下人明白主帥遭遇的不公。
未必要做什麼,但是保持憤怒很有必要。
藏鋒衛為前隊,背嵬營拖後,處在中間位置的便是南周清河公主的倚仗和大梁禮部官員組成的使團,裴越則護著兩架馬車待在背嵬營的隊伍之中。
裴越看著左右的精銳騎兵,微笑道:「一個個哭喪著臉做什麼?」
一位追隨他許久、經歷過旗山沖之戰的南營老卒直言道:「侯爺,這不公平!」
裴越不以為意道:「有什麼不公平?」
老卒憤憤道:「這場戰事靠著侯爺的謀略和衝鋒陷陣,咱們才能擊敗南周十餘萬大軍。沒有侯爺費心籌謀,他們連江陵都守不住。結果侯爺付出那麼多,功勞卻是別人的,這就是不公平!」
附近其他老卒紛紛用力點頭,只是因為軍紀嚴明的緣故,他們沒有喧囂吵鬧。
裴越望著老卒臉上毫不掩飾的憤怒與不甘,緩緩道:「我承認,這樣的結果確實會導致心裡不怎麼舒服。」
周遭都是他最堅定的擁躉,所以裴越沒有虛言偽飾。
老卒們依舊很憤怒,但是看向主帥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感動。即便裴越如今已是一等國侯,可是依舊不會像有些武勛那樣盛氣凌人,相反他一如當年那般將這些老卒視作兄弟。將士們大多沒有讀過幾卷書,說不出國士報之的詞句,可他們能夠聽懂裴越話里的真誠。
眾人安靜地等待著。
裴越繼續說道:「不瞞大家,江陵之變發生的時候,我沒有想過加官進爵,只是不想咱們的同袍慘死在敵人的刀兵之下。我非常確信你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願意跟著我出生入死。不談那些大道理,人活於世總得做些簡單直接的決定,豈能事事都去考慮能夠獲得多少利益,對不對?」
眾人臉上的怒色漸漸褪去,那老卒嘆道:「侯爺說的沒錯,只是俺心裡還是替侯爺不值,又不知道能幫侯爺做些什麼。」
裴越笑了笑,坦率地說道:「你們用心操練,這就是最能幫我的法子。只要你們足夠強大,旁人想要欺負我,總得顧忌你們的心情。」
他說的風趣,老卒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中的怒火逐漸轉化成另外一種堅毅的情緒。
平穩行駛的馬車之中,谷蓁聽著外面的談論,眉眼間浮現一抹柔情。
葉七見狀打趣道:「蓁兒妹妹,要不要我喊他進來,免得你想見又不得。」
谷蓁臉上泛起羞澀的笑意,然後輕輕柔柔地反擊道:「葉姐姐,你昨夜睡得可還安穩?」
葉七楞了一下,隨即忍俊不禁道:「好呀,你竟然監視我。」
谷蓁連忙搖頭道:「小妹沒有,是桃花說的,她說是裴兄弟悄悄告訴她的。」
葉七臉頰上飛起紅暈,想起昨晚那傢伙又偷偷摸摸地半夜摸進自己房中,要不是看在他心情不好的份上,自己肯定將他踹出去,哼!
兩人笑鬧一陣,忽然聽到車廂外傳來喧譁聲,緊接著馬車停了下來。
谷蓁有些擔心地望著她,葉七寬慰道:「沒事,我出去看看。」
待她推開車門站在車轅上向後望去,不禁微微一怔。
只見數騎飛馳而來,沿路高呼道:「裴侯!裴侯!」
裴越認出領頭騎士是鞏城侯郭興的親兵首領,登時有些詫異,因為他昨日已經與郭興說過,如今南岸戰事尚未徹底結束,和談到了最緊要的時刻,故而不必勞師動眾地相送。
親兵首領來到近前,在馬上拱手行禮道:「我家侯爺讓小人前來送信,還請裴侯稍待片刻。」
裴越不解地問道:「郭老將軍這是何意?」
親兵首領面帶崇敬地望著裴越,大聲說道:「我家侯爺說,裴侯此番挽狂瀾於既倒,乃是所有邊軍將士的表率,更是南境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如今功成身退不計得失,這是裴侯的品格高尚,但是我們做不到視而不見。」
他頓了一頓,用盡力氣嘶吼道:「今日滿城相送,無關功名利祿,皆為人心所向!」
話音未落,只見一里地外的蒲圻城牆上豎起成百上千的大梁戰旗,洞開的城門內當先衝出十餘騎,隨後便是無數將士,甚至還有拖家帶口的城內百姓。
裴越神情肅然,策馬來到隊伍的最後方。
抬眼望去,只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視線內。
鎮南大營主帥、鞏城侯郭興。
昌平大營主帥、普定侯陳桓。
江陵城守將、保定伯蔡遷。
谷節、谷范、李進以及十餘名指揮使。
除了必須留守駐地的武將如谷蒼之外,參與江陵之戰和漢陽之戰的所有正職武將從各地趕來,此刻齊聚於此,只為給裴越送行。
相距二十餘丈時,所有人齊齊下馬,然後盡皆面帶笑容地望著裴越。
裴越躍下馬背,他身後的數千精銳騎兵長身肅立。
看著出現在城外的軍民,裴越麾下的將士仿佛突然間明白了主帥此前那番話的真意,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挺起了胸膛。
凜冽風聲呼嘯而過。
年逾五十的郭興蒼邁的聲音如戰鼓響起。
「吾等今日來此,只為恭送裴侯!」
鏗鏘的聲音從所有人胸腔中迸發而出,由近至遠響徹天地之間。
「恭送裴侯!」
「恭送裴侯!」
「恭送裴侯!」
望著這些激動且真誠的面孔,裴越胸中思緒澎湃洶湧。
他躬身一禮,然後輕聲自語道:「謝謝。」
眾人整齊劃一地還禮。
裴越逐一看過去,將所有人的面容銘記在心,然後轉身上馬,一路向北。
那是歸途,亦是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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