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9【或輕於鴻毛】
化州,北境邊陲之地。
在北山兵站這個封閉而又貧苦的地方,劉古算是資歷最老的那一個,在十位隊正之中歷來說話聲音最大,就連哨官齊壯繆都要敬他三分。雖然有傳聞齊壯繆是宣化大營主帥哥舒意的親信,但是在他還沒有完全展現出自己的能力之前,很難壓制住劉古這樣的老卒。
這支十人小隊除了楊定之外,余者皆是劉古的老部下,時間最短的張德也跟了他兩年之久。
晉升無門,前途黯淡,這大概是每一位北疆戍邊將士必須面對的現實,所以他們只能學著苦中作樂。平時這些人對劉古並不會表現得刻意恭敬,因為在這樣嚴酷又艱難的生存環境中,沒有人能做到八面玲瓏,但是涉及到正經事時,他們對這位大大咧咧的隊正卻充滿信任和服從。
劉古能穩穩地當著隊正,幾任哨官都拿他沒有辦法,當然不是憑著嗓門大。
某種角度來說,他和遠在京都的裴越有幾分相似,既能吃苦也會照顧下面的手足。
所謂拼命我第一個上,撤退我最後一個走,大抵如是。
在他發出那聲怒吼之後,其他人毫不猶豫地轉身狂奔,楊定稍稍落後一些,不時回頭望向小河對岸那群按兵不動的蠻人。
這時一隻大手按在他的後背,猛地將他向前推去,楊定扭頭便見劉古瞪著一雙牛眼睛吼道:「發什麼楞,趕緊逃命!」
楊定今年才十七歲,雖然年輕稚嫩,但他並非那種自以為是的狂妄性格,聞言加快腳步,朗聲回道:「是!」
顧思安邊跑邊納悶地吼道:「劉大,不對勁啊,那些蠻人怎麼沒有追上來?」
劉古也有些犯迷糊,只是雙方人數懸殊太大,再者蠻人手中都拿著兵器,此刻顯然不是猶豫的時候。他回首望去,只見那些魁梧的蠻人依舊站在密林外圍,似乎根本沒有追擊的欲望。
「管不了那麼多,先回兵站報信!」
剎那之間,劉古便下了決斷,其他人自無不可。
小河距離兵站約莫八九里地,北山村就在兵站西南面不遠處,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支十人小隊大概需要小半個時辰才能抵達。
然而——
在他們前方又出現一群蠻人,數量在五六十人,徹底堵死他們的退路。
便在這時,小河對岸的蠻人邁步踏過冰封的河面,如一字長蛇從容前行,配合提前埋伏在南面的那些蠻人,將劉古等人圍在中間。
「劉大,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勾搭了一個女蠻人,這些傢伙才跟瘋了一樣找我們的麻煩。」張德撇撇嘴,一如既往地貧嘴著。
劉古笑罵道:「滾你娘的蛋,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雛兒,連娘們的衣服都沒扒過。」
顧思安搖搖頭道:「那可說不定,頭兒興起的時候可是連母羊都不放過。」
眾人皆笑,楊定臉上也泛起笑意,只是心裡卻有些迷惑。
身邊的同袍拿著微薄的餉銀,日復一日地苦熬著,最令人絕望的是幾乎看不到有轉機的那一天。他們只能在凜冽如刀的朔風中積攢資歷,用時間對抗命運,期望能在鬚髮皆白的時候升成武將。即便只是最低等的哨官,也算有了一個官面上的身份,能給家人帶去幾分慰藉,能給子孫後代留下幾分功勞。
像這樣卑微到塵埃里的將士,在遭遇將近三百名如荒原巨獸一般的蠻人後,他們為何還能表現得如此輕鬆?
楊定想不明白。
來到宣化大營之前,他當然聽過這座大營的赫赫名聲,無非是人皆嘲笑奚落,一句後娘養的便引申出數萬將士的命運。相較於那位不知底細的哨官齊壯繆,楊定真的認識主帥哥舒意,甚至對方主動要留他做親兵。
只是想起父親的叮囑,以及那沉重如山壓在肩上的先祖榮耀,楊定堅決要求前往邊境兵站。
劉古等人並未做出欺壓新兵的舉動,也沒有對他格外熱情,只將他當做普通的同袍對待。雖說這和楊定機靈聰明的性格有關,最關鍵在於大家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習慣報團取暖。
半年時光一晃即逝,楊定以為自己的歷練將會平淡地結束,沒想到竟然能在這個寒冷的春日,見到傳說中的荒原蠻族。
更令他感到驚奇的是,身邊這些同袍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行,此刻卻隱隱流露出幾分鐵血的味道。
劉古並未留意楊定的神色變化,他探手摸向腰間的刀柄,大如蒲扇的手掌將刀柄牢牢握緊。
其他人亦如是。
顧思安嘆道:「話說回來,我連娘們的手都沒有摸過,就這麼死了,不甘心啊。」
從小就具備危險預知能力的陳丹聳聳肩道:「劉大不是說過等兩年就將他妹子許給你?」
顧思安呲牙道:「算了,我天生就是個賤命,怎麼配得上劉大的親妹子?」
張德笑道:「我記得你上次說過,劉大長得像蠻人,他親妹子肯定好不到哪裡去,所以你才不敢點頭答應。」
「一群王八羔子,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磨牙放屁,都給老子消停點。」
劉古惡狠狠地罵著,然後轉頭看向楊定,咧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非常親切地說道:「喂,你小子背景挺嚇人吧?先別急著否認,老子這雙眼睛不會看錯。雖然你平時藏著掖著,但老子能看出來你挺有能耐,估摸著不是哪位勛貴府上的公子哥,就是京都那邊的將門子弟。」
楊定心情複雜,還未開口,忽見那群蠻人讓開一條路,然後一位壯碩魁梧的蠻人走上前,身邊跟著一個中年人。
顧思安低聲道:「這個應該就是蠻人的頭領。」
他猜測的沒錯,那個魁梧的蠻人便是如今荒原上絕大多數蠻族共同的首領獵驕靡,旁邊的中年人是他的心腹親信軍須靡。
獵驕靡望著被圍在中間的十名梁軍,沖軍須靡微微頷首,便聽後者扯著嗓子喊道:「梁人聽著,投降免死!」
劉古等人只覺得對方說話的語調非常古怪,雖然能聽得懂,但是每一個音節都跟大梁的讀法不同。更讓他們覺得彆扭的是,明明這些蠻人來自極北荒原,過著野獸一樣的生活,卻擁有和梁人相似的容貌,而且說著同樣的語言。
難道幾千年前真是一家人?
劉古按下腦海中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上前兩步面朝獵驕靡,腰杆諂媚地彎著,大聲道:「我們願意投降!」
他身後的將士們並未發生騷動,似乎所有人都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除了楊定。
但他沒有衝動地上前質問劉古,只是好奇這位看似粗魯不堪的隊正究竟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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