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2【京都有雨】
四月十八日,京都。
春雨綿綿,淅淅瀝瀝沒有止歇,閒漢們聚集在簡陋的酒肆中,連下酒菜都不用,就著八文錢一壺的劣酒談天說地。無論北疆戰事還是南境和談,亦或是朝堂上流傳出來的隻言片語,皆可成為他們口中的談資。
大梁對於民間議論歷來不會管得太嚴,只要不是誹謗君上和煽動人心,無孔不入的太史台閣都會當做沒聽見。前段時間鑾儀衛浮上水面的時候,都中百姓老實了一段時間,後來發現鑾儀衛比太史台閣還要寬鬆,自然一切恢復如初。
這並非是鑾儀衛無能,而是他們眼下的力量還很弱小,皇帝陛下始終沒有鬆口允許陳安招兵買馬,表面上是避免引起朝堂諸公的反感,可陳安卻覺得陛下此舉另有深意。
自從由暗轉明之後,鑾儀衛遵照開平帝的旨意涉足更多的事務,陳安在裴越面前謙虛謹慎,實際上未嘗沒有趁勢而起的雄心壯志。可這幾個月的忙碌過後,他才知道想要在朝堂上站穩腳跟何其困難,不由得對那位永遠沉默寡言的沈大人心生佩服。
譬如此時此刻,面對一位侍御史突如其來針對一位重臣的彈劾,陳安驚覺對此一無所知,心中難免忐忑不已。
今日乃是常朝,位於兩儀殿偏殿內,除御史外在場的皆是正四品以上高官。
其實朝會的前半段氣氛很好,因為持續四個月的梁周和談終於有了結果。
南周那邊在硬抗幾個月後,不知是擔心徹底激怒大梁以至於前功盡棄,還是承受不住來自國內的壓力,談判正使鬆口退步,答應裴越當初定下最重要的條件。
根據雙方初步達成的協議,南周賠償大梁兩千三百萬兩白銀,同時從開平七年始,每年向大樑上貢白銀五十萬兩,以及承認天滄江南岸江陵城至漢陽城之間的百里疆域歸屬大梁。不論南周對國內採用怎樣的說辭,它都已經形成割地求和的事實,想要安撫民心恢復元氣絕非易事。
得此捷報,群臣自然山呼萬歲百般稱頌,開平帝亦難得露出幾分笑意。
南邊既然能夠安定下來,只需要耐心等待數年,軍械糧草一應齊備,便是收復河山故土的時機。至於北疆戰事,且不說開平帝從容鎮定,就連裴越的政敵都選擇沉默不語,畢竟過往的事例已經證明,千萬不要小覷裴越帶兵打仗的能力。
否則只會打自己的臉。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皆大歡喜的場合,偏偏有人不希望皇帝陛下的好心情維持太久。
出班請奏的官員三十餘歲,乃是侍御史張湯,他要彈劾的也不是無名小卒,而是西府右軍機、一等廣平侯穀梁。
「陛下,右軍機在去年八月份任命梁世濤為京軍南大營驪山衛副指揮使。梁世濤在近日酒後放言,他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是因為他私下送給右軍機白銀一千八百兩。微臣認為,朝廷官員委任理應選拔賢能,豈可因一己私利授予?故此,微臣彈劾右軍機穀梁,懇請陛下徹查。」
張湯語速平穩,不急不躁,顯然深得當年洛庭彈劾王平章的精髓。
群臣面色各異,按說穀梁這兩年一改之前的火爆脾氣,城府修煉得越來越深,怎會因為一千八百兩銀子行差踏錯?若說以前還有幾分可能,現在裴越是他的乘龍快婿,據說送去廣平侯府的沁園股份便價值千金。
再者,以穀梁這些年展現出來的眼界,他看中的人又怎會嗜酒放浪?
許多人不禁扭頭望向武勛班列之中的定軍侯羅煥章,發現此人的臉色果然有些難看。他如今身為南營主帥,麾下武將出現這種醜聞,自然臉上無光。更關鍵的是西府雖有任免指揮使一級武將的權力,但一般會和主帥溝通妥當。穀梁若是真的貪圖那點銀子,沒有取得羅煥章的支持依舊強行任命,豈不是會跟羅煥章產生嫌隙?
開平帝面無表情地掃過殿前重臣,淡淡道:「廣平侯,張湯所言是真是假?」
穀梁邁步上前,淵渟岳峙一般篤定,躬身道:「啟稟陛下,臣從未收過梁世濤的銀子。關於他的軍職任命,是由臣與南營主帥羅侯爺共同擬定,並且事先徵得魏國公的同意。此事一應細節,西府皆有存檔,陛下可命人查核。」
張湯不慌不忙地道:「谷軍機,下官並非質疑西府選官的程序有錯,而是彈劾你收受梁世濤的賄賂銀子。」
穀梁平靜地點頭道:「侍御史言之有理。」
他微微抬頭望著開平帝,朗聲道:「陛下,世事可證其有,難證其無。既然張御史認為臣收了梁世濤的賄賂銀子,便請陛下命有司詳查。依照祖制,臣會歸府等候結果,期間西府軍務便勞煩魏國公與兩位知院了。」
殿內漸有騷動之聲。
一般而言,朝臣遭遇彈劾會有三種選擇。
第一是強硬地當場頂回去,這種情況極少出現,因為絕大多數朝臣都無法做到絕對乾淨,很多時候只能被迫和光同塵。第二種便是如穀梁這般,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暫時交出手中的權力。第三種則是直接辭官,此類大多是皇帝陛下希望你走人,彼此留幾分體面。
文官班首,洛庭不禁皺起眉頭,因為他從這件事裡嗅到陰謀的味道。
他相信穀梁的為人和操守,暫且不論梁世濤是失心瘋還是受人指使,在裴越已經離京的前提下,又通過這種官面上的手段迫使穀梁暫離西府,難免會令人心中不安。
然而就在他準備出面轉圜時,另一側的老者忽然站了出來。
只聽王平章道:「陛下,老臣認為谷軍機斷然不會犯下這種錯誤。梁世濤的任命乃是老臣批准,其人在兵事上確有真本事,只不過偶爾飲酒過度,繼而胡言亂語當不得真。關於此事,老臣敢為谷軍機擔保。」
群臣仿佛瞧見了天降祥瑞一般,不少人面露驚訝之色。
真真是難得一見的景象,西府兩位軍機竟然如此親善。
開平帝悠悠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王平章沉吟道:「此事當然要查,畢竟不能讓谷軍機蒙受不白之冤,但是眼下不光北疆有戰事,還有一件大事即將舉行,西府萬萬離不得谷軍機。」
開平帝道:「延平會獵?」
王平章頷首道:「正是。陛下,延平會獵已經延期兩年,今年不可再延了。當初太宗皇帝定下會獵之制,便是為了及時檢驗京營的武備和戰力,否則難免會有廢弛之憂。老臣年老力衰,此事還需要谷軍機主持大局。」
穀梁並未出言推卻,而是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定軍侯羅煥章。
目光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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