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花草埋幽徑】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
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
薄悻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南鄉子·深宮一隅》
人間風流,轉瞬即逝,恰似滄海與桑田。
譬如那座富麗堂皇的燕王府,僅僅一年時間過去便已變了模樣,萋萋荒草遍地叢生,雕樑畫棟猶在,卻從裡到外透出陰森荒涼的氣息。
四皇子劉贊自盡之後,整個燕王府從上到下都遭到清洗,尤其是那些門人幕僚,盡皆死在鑾儀衛密探的刀劍之下。
至於他名下顯赫一時的閒雲莊,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文會職能,淪為一座極其普通的京郊莊園,日漸蕭索門可羅雀。
或許不需要太久的時間,劉贊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痕跡就將消失殆盡。
後宮東南角有一座靜寧宮,曾幾何時這裡是宮內最祥和的所在。宮人們雖然比不得陳皇后和吳貴妃身邊的親信貴重,卻也極少會提心弔膽的過日子,因為靜寧宮的主人乃是四皇子的生母秦德妃。
那時候的四皇子與世無爭,從來沒有被其他幾位皇子當做競爭對手,繼而影響到後宮嬪妃對待靜寧宮的態度,兼之秦德妃藏拙守愚安分守己,自然就能享受安寧平靜的生活。
然而在四皇子起事之後,這種平靜如鏡驟裂,且再無修復之機。
令人意外的是,陳皇后並未趁機落井下石,反而再三勸諫開平帝手下留情,畢竟德妃在宮中的口碑極好,且未曾參與四皇子的謀逆反叛。
基於種種考慮,開平帝沒有將德妃打入冷宮,靜寧宮的各種待遇一如往常。
只是他再也沒有踏足此地一步,再加上靜寧宮內除了德妃當年帶進宮的兩個貼身丫鬟之外,其他宮人悉數被換掉,往後的深宮歲月便沉湎於淒涼煎熬之中。
德妃本就寡言少語,如今更是惜字如金。
同樣是年過四旬,吳貴妃似將將三旬一般光彩照人,德妃卻已然兩鬢染白眼窩深陷。曾經有人猜測她會選擇自盡,畢竟對於一個被皇帝徹底拋棄的妃子來說,了結生命才是最好的結局,否則必然會陷入日復一日的苦熬。
最可怖的是這種苦熬永遠看不到盡頭,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沒有人知道德妃為何要這樣苦苦堅持,尤其是在她早已心如死灰的前提下。
靜寧宮中,處處氤氳著壓抑沉悶的氛圍,然而往來行走的宮人恍若未覺,一個個面色如常。
無論宮女還是內監,他們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那便是鑾儀衛暗中培養的高手。自從開平帝登基以來,他便以潛邸時期王府的心腹為核心,步步重整鑾儀衛的構架,首要之處便是完全掌控皇宮大內,再以廷衛相互制約監視,將後宮打造得密不透風。
不過像靜寧宮中這樣,絕大多數宮人都隸屬於鑾儀衛的情況稱得上絕無僅有。
用完早飯後,德妃像往常那般枯坐窗前,兩個貼身丫鬟不敢言語,對望一眼後悄然退下,這時便見一位女官走了進來。
她們眼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懼意,上前行禮道:「見過齊女史。」
女官名叫齊徽,明面上的身份是靜寧宮女史,掌管此處所有大小事務。
齊徽神情溫和,微微頷首致意,目送二人退下後,邁步走到德妃身側,恭敬行禮道:「齊徽拜見德妃娘娘。」
德妃依舊望著窗外,庭院內滿是青蔥綠意,然而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生氣。
齊徽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輕聲說道:「陛下將於本月二十九日出京,前往西北延平縣觀禮京營會獵。」
德妃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
齊徽繼續說道:「四殿下身邊的段九是鑾儀衛的人,當年被陛下派到他身邊,本意是為保護他,其餘幾位皇子身邊也有類似的人物。我與段九有些交情,曾經聽他說過,四殿下起初沒有那種想法,但是後來有一些人妖言蠱惑,才勾起四殿下的執念。我問段九,陛下是否知情,段九不答。」
德妃終於開口,嗓音猶如鈍刀划過鐵器一般嘶啞尖利:「你身為鑾儀衛的參領,在本宮面前誹謗君上,就不怕本宮去陛下跟前告你一狀?」
齊徽平靜地回道:「無論娘娘說什麼,陛下都不會相信,再者沒有我的允許,娘娘不能離開靜寧宮。」
德妃驀然轉頭,眼中恨意昭然。
齊徽坦然迎著她的目光,說道:「娘娘不妨想一下,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四殿下的謀劃怎會成功?裴越入城之時,從魏國公王平章以下,二十餘位重臣盡皆站在陛下那邊,難道這些人全都忠心不二,沒有一個人想過從龍之功?還有,四殿下起事那一夜,宮中禁軍紋絲不動,任由四殿下驅使京都守備師掌控京都九門,可見這一切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德妃冷冷一笑,寒聲道:「你究竟是誰?」
齊徽不疾不徐地道:「我是鑾儀衛參領,十三年前入宮,九年前被選入鑾儀衛。」
德妃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嘲諷之意:「本宮早已是待死之人,陛下何必多此一舉徒勞試探。即便本宮信了你的這些話,又能如何?」
齊徽眼中浮現一抹複雜神色,幽幽道:「娘娘,我在入宮之前,其實是太史台閣的人。」
德妃微微一怔,定定地望著面前這位姿容普通年過三旬的女官。
齊徽輕嘆道:「沈大人有命,我不得不從。」
德妃沉默良久,忽而輕聲笑了起來,繼而眼中泛起淚花,似悲似喜地說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陛下的忠犬也會有噬主的一天。讓本宮想想,沈默云為何會這樣做,莫非是因為當年裴貞病死的緣故?不對,裴貞那種人物肯定不會輕易赴死。對了……本宮記得他有一個兒子,好多年前意外過世,如今看來這不是一個意外呢。」
齊徽面色如常,然而心裡卻是思緒翻湧。
後宮這些婦人沒有一個單純之輩,莫說在開平帝面前數十年如一日應對自如的吳貴妃,便是眼前這位被捨棄的德妃何嘗不是如此?
她按下這些心思,淡然地問道:「不知娘娘是否想為四殿下報仇?」
德妃冷笑道:「報仇?本宮手無縛雞之力,連這座靜寧宮都出不去,如何能夠報仇?」
齊徽從容地道:「只要娘娘有這份心思,我就有辦法幫你。」
德妃想起她方才所說的延平會獵與皇帝出京,不由得轉頭看向窗外牆角的雜草野花。
曾經的靜寧宮雖然談不上榮寵有加,卻也不會出現這般寥落雜亂的景象。
劉贊的面容在她腦海中浮現。
良久過後,她微微頷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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