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3【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節堂內眾人神情各異。
楊應箕凝眸望著地面磚石、秦賢面無表情目光沉肅、薛蒙盯著羅克敵難掩怒色,俞大智和平南衛兩位副指揮使則滿面肅穆。
羅克敵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始終不敢看向帥位上喬裝打扮的裴越,自然也就沒有坐上右側第一張椅子,身姿略顯佝僂地站在原地。
裴越隨手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喝了一口熱茶之後,平靜地說道:「在西境的時候你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猶記得你領兵從固原寨中殺出來的悍勇與果決,當時我便覺得有幸遇到一塊璞玉。其實一直到此時此刻,我還是這般認為,單論軍事和兵法上的造詣,你不比秦賢和韋睿遜色。」
羅克敵心中五味雜陳,苦笑兩聲道:「侯爺謬讚,卑職愧不敢當。」
節堂外面都是他安排的人手,隨時只等他一聲令下,然而在見到裴越的那一刻,羅克敵便失去了所有勇氣。這位一等國侯看起來風塵僕僕形容狼狽,與往日不怒自威的形象截然不同,但任何一位北營將士都不敢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面,羅克敵亦如是。
這是裴越用戰無不勝的金光在他們腦海里烙下的印記。
裴越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讓武定衛留下來?」
羅克敵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當時認為裴越是要利用這個機會磨礪泰安衛的將士,如今望著他清冷的目光,心中便有了不同的答案,恭敬地道:「卑職明白。侯爺一直沒有放鬆對魏國公的警惕,定然早就推演過種種可能,而北營四衛的所有武將中,如果有人是魏國公布下的暗子,卑職身上的嫌疑最大。」
裴越神色複雜地道:「我本以為今日相見,你會立刻下令動手,倘若不止解決楊應箕等人,連我這個北營主帥都能拿下,想必王平章會很高興。」
羅克敵輕聲一嘆,旋即坦然道:「侯爺既然出現在這裡,肯定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卑職自身難逃一死,又何苦徒勞將更多人牽扯進來?」
裴越微微頷首,話鋒一轉問道:「你認為王平章有幾分勝算?」
羅克敵不解其意,凝視著裴越的雙眼,並未發現嘲諷譏笑的意味,仿佛是在跟他認真地探討這個問題,一如當年兩人在西境時並肩作戰的情景。
不知為何,一股悲涼猛然間湧上心頭。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當然不願登上王平章的船,一心一意忠君奉上才能實現他的理想和抱負。可是人世間總有太多的不如願,當父親決意同王平章合作,整個定軍侯府便沒有了退路。
他將那些悵惘的情緒強行壓下,緩緩道:「卑職不知魏國公究竟藏著多少暗手,但以他的城府和謀算之能,既然敢邁出這一步,想來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裴越笑著搖搖頭,篤定地道:「可是在我看來,他連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羅克敵下意識就想反駁,但很快又想到裴越在軍事上的能力以及過往的輝煌戰績,不由自主地陷入遲疑,良久之後才言簡意賅地說道:「侯爺,京都守不住。」
京營乃是天下有數的精銳,而且王平章肯定不會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強攻上,都中必然有他的內應,只不知他會從哪一面打開缺口。
裴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幽幽道:「克敵,左執政莫大人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君以此始,何以為繼?王平章知道自己無法善終,整個王家也將如大廈傾倒,所以才會孤注一擲走上自絕之路。可是你們羅家不同,歷代先祖忠心耿耿,令尊更是戍守邊疆二十餘年為國朝立下汗馬功勞,為何甘心成為王平章手中的棋子?」
羅克敵抬起頭來,慘然一笑道:「侯爺,卑職只求一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真的希望羅家先祖在天之靈蒙羞?真的希望在你們死後,憤怒的皇帝派人毀掉羅家的祖墳?」
裴越目光銳利,言詞如刀,一刀刀砍在羅克敵的心頭。
他不知該如何應答,便在這時,節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雜的聲音,沒過多久便平復如初。
楊應箕沉聲道:「羅將軍,你的人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侯爺力排眾議決定給你一個機會,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
羅克敵微微搖頭,望著裴越問道:「侯爺,請恕卑職不能背叛家父。」
裴越面色如常,對其他人說道:「你們先退下。」
眾人領命告退。
節堂內陷入一片寂然的氛圍。
裴越抬手輕敲著桌面,緩緩道:「當年西境之戰,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是擊敗謝林和張青柏,而是在古平軍城與路敏對峙的時候,令尊卸甲解衣,在數萬將士面前露出滿身傷疤。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很難想像一個遍體瘡痍的人究竟要承受多少苦難才能活下來。」
他直視著羅克敵的雙眼,嘆道:「這樣一個人怎會成為謀逆叛亂的罪臣?」
羅克敵低下頭默然不語。
裴越輕聲道:「你前面說的沒錯,我對令尊一直都有所懷疑。尤其是王平章挑動蠻族之亂將我調出京都時,我便苦苦思索他的底氣從何而來。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當初他想方設法將集寧侯唐攸之推到靈州刺史的位置上,南營主帥一職順理成章歸於令尊之手。」
大半個月前,在與蠻族大軍決戰的前夜,裴越曾經對谷范說過自己的擔憂,當時他在沙盤上寫下的便是羅煥章的名字。
羅克敵艱難地說道:「侯爺,家父從未想過害你。」
裴越想起當初離開靈州時羅煥章對自己的真心提點,不由得喟嘆道:「我當然明白這一點,否則今日又何必與你說這些。克敵,既然我已經提前返京,那就說明陛下做了妥善的準備,王平章必敗無疑。令尊他……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不希望定軍侯府滿門抄斬,只要你肯戴罪立功,我保證會讓你和沒有參與叛亂的羅氏族人免於死罪。」
羅克敵遲疑良久,臉色微微發白。
裴越耐心地等待著。
羅克敵緩緩呼出一口濁氣,低聲道:「侯爺需要卑職做什麼?」
裴越點點頭,溫和地道:「不會讓你太為難,只需要你寫一封親筆信然後讓心腹立刻送給王平章和王九玄,告訴他們你已經按照原定計劃行事,悉數拿下楊應箕等人。只不過北營將士對於京都之亂將信將疑,為了避免出現陣前倒戈的變故,你暫時還不能領軍出營,需要數日時間收攏軍心。」
羅克敵很快便領悟裴越此舉的深意,然而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他不懷疑裴越的承諾是否有效,也知道以父親的地位和他此番做出的決定,事敗之後絕對無法活命。關鍵在於他如果答應裴越,那豈不是背叛和算計自己的父親?
變幻莫測的戰場上,局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往往一個微小的細節就能決定整場戰役的勝負。
裴越見狀便誠懇地說道:「如果我此刻能見到令尊,相信他不會反對你按照我說的去做。」
羅克敵面露不解之色。
裴越起身走到羅克敵跟前,隨後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物事遞給他。
羅克敵接過之後仔細端詳,旋即猛然變色,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這位一等國侯。
裴越嘆道:「我知道令尊為何會走上這條路,但是他肯定沒有想過,他所在意的人是否願意他這樣做。就算你不肯答應我,王平章也絕對沒有成功的可能性。或許你會很疑惑,既然如此我為何要多此一舉。」
他抬手輕拍羅克敵的肩膀,緩緩道:「這一次京都會死很多人,可是很多像你這樣的人本不該死,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儘量活下來。」
羅克敵眼眶泛紅,直到今日踏進節堂之前,他從未做過有違良心的事情。
只是父命難違……
他將那件物事還給裴越,繼而躬身一禮,一字字道:「卑職願遵侯爺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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