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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1【天若有情天亦老】(九)

    永仁坊,沈宅。豩

    雖說東面城外叛軍的攻勢不像西城和南城那般猛烈,各坊內的權貴府邸卻失去了往日的雍容氣度,無數達官貴人徹夜未眠,為自己的安危和家族的前途憂心忡忡。


    唯獨這沈宅內一片平靜,那些廝殺喧雜之聲仿佛被隔絕在外。


    前院書房內,沈默雲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攏於小腹之前,望向搬過一張椅子坐在門邊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就打算一直這般守著我的書房門?思道兄,愚弟竟不知你還有當獄卒的喜好,早知如此就應該請你入台閣掌管離部。」


    中年男人手裡握著一卷雜書,正看得有滋有味,聞言頭也不抬地說道:「我答應過令千金,得讓你毫髮無損地活著。」


    沈默雲調侃道:「所以你保護我的手段,就是將我當成犯人看管在這書房之內?」


    席先生轉過頭來,亦笑道:「書房還是臥房並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暫時將你和太史台閣的烏鴉們隔開。」


    沈默雲微微搖頭道:「你覺得我當真會為王平章所用?」豩

    席先生起身走到書架旁,將那捲雜書放回原處,然後來到沈默雲對面坐下,語重心長地道:「與虎謀皮也好,相互利用也罷,皇帝若真的出了問題,你身為太史台閣的左令辰,難道還能活著離開大梁?不管後繼之君是不是劉賢,他都會將弒君之罪扣在你和王平章頭上。」


    沈默雲淡淡道:「王平章要的是翻天覆地,倘若劉質此番能夠得手,他必須依靠王家才能制衡軍中勢力。至於若干年後是新君掌握大權還是王家權傾朝野,那便各憑本事明爭暗鬥,眼下他們必須緊密地站在一起。」


    席先生定定地望著他,問道:「那你呢?」


    沈默雲滿含深意地笑道:「我只是暗中行了一些方便,讓王平章的謀劃能夠瞞過宮裡的視線,不如此不足以堅定他造反的信心。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和陛下有關的秘密,因為此人生性多疑,若是表現得太熱切反倒會讓他心生警惕。」


    他頓了一頓,悠悠道:「其實從本質上來說,陛下和王平章是一類人。」


    席先生沉默不語。


    以他對沈默雲的了解,自然知道對方這是走在懸崖邊上,一方面對王平章隱瞞一些關鍵的情報,另一方面又助他籌謀弒君之舉。豩

    片刻後,席先生語調低沉地說道:「關於當年那件事,我覺得還需要再查一查。」


    沈默雲搖頭道:「沒有那個必要。在前日德妃自盡之時,我便已經想明白事情的原委。當年文德死於武勛子弟之手,我們一直懷疑這是陛下所為,卻忽略了那兇手的身份。要知道王平章執掌軍機大權,利用武勛親貴設計一樁意外易如反掌。若非心中有鬼,他又怎會在文德去世的第二年,迫不及待地將齊徽等人塞進台閣。」


    席先生嘆道:「既然如此,你不應該繼續下去。」


    沈默雲道:「已經來不及了。」


    語調雖輕,卻似風雷激盪。


    席先生目光一凝。


    沈默雲平靜地望著他的雙眼,又道:「文德被王平章害死,所以我不會讓他繼續活著,可是你真的認為陛下對那樁意外毫不知情?你我皆知,陛下的心思何其縝密,如果他真的問心無愧,便不會在下旨處死林合的時候迴避我的目光。」豩

    席先生剛要開口,眼中忽然透出凌厲的光芒,轉頭向門口望去。


    幾息之後,一位雙肩寬闊如山的中年男人從容而入,淡淡道:「路過此地,進來討杯茶喝。」


    席先生搖頭道:「這個笑話很不好笑,此刻你應該在城牆上指揮作戰。」


    穀梁在二人斜對面坐下,不疾不徐地道:「裴越領軍衝擊南營中軍陣地,羅煥章已經撤兵,東城這邊局勢安穩。西城內門已破,王平章與劉質親自坐鎮陣前,派西營重甲步卒進逼皇宮,我這個時候理應前去救駕。不過,我想來沈兄這邊稍坐片刻。」


    席先生依次看向二人,良久之後神情複雜地說道:「想不到你們竟然會聯手。」


    方才沈默雲說來不及,穀梁此刻又突兀出現,很顯然王平章在南營撤兵之後依然敢入城,是因為早就得到沈默雲的協助。


    只是恐怕連王平章也想不到,連穀梁都會插手其中。豩

    穀梁輕聲道:「此事由沈兄費心籌謀,我只是動用一顆埋在宮裡的棋子,聊勝於無罷了。」


    沈默雲依舊保持著沉靜的姿態,略有些不解地望著席先生說道:「你似乎不希望看到宮裡出事。」


    當年裴貞被逼假死脫身,席先生的反應最為直接乾脆,隱姓埋名遠離朝堂,連莫蒿禮都無法請他出山。


    按說今日沈、谷二人所謀之局,他應該樂見其成,而非現在這般凝重的神情。


    席先生道:「我不在意皇帝的生死,可先前便同你說過,一旦皇帝出事,無論哪位皇子繼位都不可能放過你這個密諜首領。暫且拋開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說,如果不殺了你,新君定然無法收服滿朝文武的心。」


    他轉而望著穀梁,輕嘆道:「你們這次將越哥兒完全排除在外,有沒有想過皇帝一旦身死,他會有怎樣的反應?」


    穀梁凝眸道:「他還年輕,不明白君臣之間該如何相處。」豩

    席先生沉聲道:「我只是擔心……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沈默雲起身走到桌前,為二人各斟一杯酒,微笑道:「人活於世,有些事他總得學會接受。再者我這幾個月已經做了很多準備,牽連不到裴越身上。」


    他舉起手邊的杯盞,緩緩說道:「雖說弒君的罪名肯定會落在王平章頭上,但如席兄所言,新君定然不會放過我。那便如此罷,畢竟我與陛下相識二十餘年,終究有幾分君臣情義在心中,如今他先行一步,我也不好苟且偷生。故此,二位不必再勸亦或出手施救,我意已決。」


    席先生和穀梁亦拿起酒杯,望著他坦然從容的神情,兩人的目光複雜又感傷。


    沈默雲溫和地道:「人生風雨路漫漫,能夠與二位結識,沈某隻覺不虛此行。」


    隨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片刻過後,穀梁和席先生離開書房,沈默雲走到窗邊桌前坐下。豩

    清晨的空氣沁人心脾,他似有些貪婪地深呼吸幾下,眼中忽而浮現一幅略顯陌生的畫面。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一位胸懷大志的年輕書生不畏艱辛走出渝州的十萬大山,遍歷人間各地,最終站在京都雄偉的城門下,目光溫潤又堅定。


    那一年,他十九歲,距今已有三十載。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默雲喃喃自語,然後斟酒端起,望著杯中清澈的烈酒,悠悠道:「好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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