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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8【父女】

    徐徽言抬起的右手緩緩放下。


    再過兩個月,徐初容過完生日之後便是十八歲。


    換做普通小門小戶的女子,這個年紀多半已是孩子的娘,需要承擔起家庭和生活的重擔。但是對於清河徐氏的天之嬌女而言,她自然擁有常人無法想像的任性資本。


    其實在過往十餘年間,徐初容的生活大抵如此愜意,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吹捧逢迎的紈絝子弟,連皇宮都可以隨意進入,可謂極盡榮華富貴之能事。


    但是——


    望著少女此刻眼中的決然之色,徐徽言心裡終究泛起幾分愧疚。


    他走到長亭內石桌旁坐下,示意徐初容坐在自己對面,繼而喟然道:「如果裴越是在利用你呢?」


    徐初容提壺為他斟茶,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聽到父親這個直指核心的問題,她不禁想起那個初冬的清晨,在蒲圻城中那座園林里與裴越相見的往事。


    心頭似有暖流涌過。


    她在石桌對面坐下,沉靜地說道:「他不會。」


    徐徽言微露不解之意。


    徐初容解釋道:「爹爹,如果裴越要騙我,早在當初您和陛下以我和公主姐姐為誘餌時,他便可以花言巧語將我哄去北梁京都。誰都沒有身後眼,不會知道將來發生的故事,所以在那個時間點,倘若他真打算利用我,最佳的方式自然是將徐徽言的女兒留在身邊。」


    去年她從北岸返回之後,父女之間的隔閡非常明顯,因此徐徽言沒有反對她離開家來到碧湖別院常住,也沒有制止她拉攏朝廷里那些中下層的官員,甚至還給了一定的方便和幫助。到後來裴越之勢漸成,而且將與南邊接觸的渠道悉數交予徐初容,她的身份便不再僅僅是徐家的千金小姐。


    只是徐徽言沒有想到,自己女兒對那位北梁權貴竟然如此信任,在沒有與他商議之前,便將朝廷最重要的機密送往北面。


    至少到目前為止,聯吳攻梁的方略仍舊處於高度保密之中,包括慶元帝在內,知情者不過寥寥十餘人而已。無論徐初容是否自己推斷出這個結果,當她將這件事告知裴越,大周君臣便將會陷入極其被動的境地。


    這便是他方才所言之意。


    徐初容望著他沉肅的面色,漸漸察覺到「裴越是否騙自己」的深意,便坦然地道:「爹爹是在擔心裴越會將這件事公之於眾?如果他真這麼做,不僅陛下和爹爹的謀劃將會付諸東流,清河徐氏也將成為千夫所指的叛臣。到那個時候,爹爹必然要丟官去職,朝廷將會更加動盪。」


    徐徽言微微皺眉道:「既然你知道……」


    徐初容的眼神愈發明亮,莞爾道:「爹爹,我方才說過,裴越不會這樣做。」


    徐徽言一聲喟嘆。


    他當然明白,徐初容的轉變源於去年那場江陵之戰,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倘若不能取信於裴越,方謝曉便無法奪回江陵城,雖說這一計最後還是被裴越看穿,但慶元帝在謀劃之初只能將清河公主和徐初容當做誘餌。


    此刻他同樣察覺到,徐初容這樣做不僅僅出於對裴越的喜愛之情,更多的是想要將清河徐氏綁上那條船。


    於是他略顯沉重地說道:「初容,你可知道忠孝二字對於我們徐家意味著什麼?」


    徐初容輕聲道:「立足之本。」


    徐徽言道:「先祖為徐家定下『忠貞』之堂號,便是希望我們後人能夠記住,想要在漫漫歲月中守住基業,斷不可背離人心。耕讀傳家,忠孝為基,這是清河徐氏歷經千年而不墜的家訓。如今你將朝廷的秘密通報給裴越,無論他會不會騙你,徐家已經失去了傳承的底氣,你能明白嗎?」


    徐初容默然不語。


    片刻之後,她抬起頭望著自己的父親,帶著幾分不解、鄭重地問道:「爹爹既然這般說,那為何百年前魏國覆滅之時,徐家前面的稱號並非清河而是瑤光?」


    徐徽言的眉頭皺了起來。


    徐初容繼續說道:「前魏國祚二百九十四年,瑤光徐氏便享受了二百九十四年的榮華富貴。雖然世人皆言耕讀傳家,可是爹爹應該比女兒更清楚,徐家在將近三百年的時間占著多少土地和良田,並且憑此積攢了數之不盡的財富。」


    她終於忍不住露出幾分嘲諷,緩緩道:「既然徐家以忠貞為堂號,那在前魏傾覆之時,我家先祖為何不肯匡扶社稷?再不濟也應一死報君恩?然而據女兒所知,戰亂爆發之前,徐家便提前在南邊找好退路,以大量金銀資助周太祖起事,最後裹挾近百家世族南渡。」


    徐徽言並未動怒,淡淡道:「事實並非如此,為保住前魏皇室的天下,曾祖父已然竭盡全力,但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大廈已傾,徐家人當然要為自身謀一條後路。」


    徐初容搖頭笑了笑,凝望著徐徽言的雙眼道:「彼時彼刻,此時此刻,不過是再一次輪迴罷了。爹爹,女兒厭憎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之徒,包括自以為苦心孤詣的皇帝陛下。他將公主姐姐送去北面和親,倘若這是為黎民蒼生著想,女兒也能理解。但事實上,這只是鎮國公為洗刷當年梁軍帶給他的恥辱,孤注一擲行險之舉。」


    她微微一頓,眸光中浮現幾許怒色:「江陵一戰,國朝將士死傷七萬餘。賠給北梁的二千萬兩白銀,包含著多少民脂民膏?女兒這條命不值一提,想必公主姐姐也甘願為國赴死,那些將士們亦非貪生怕死之輩,可最終的結果說明這麼多人的犧牲只是一個笑話。」


    「先前付出那麼慘痛的代價,如今因為陳家皇帝的一己私利,又要驅使成千上萬的將士去送死?」


    「如此反覆,豈不可笑?」


    面對徐初容最後略顯憤懣的八個字,徐徽言端起茶盞緩緩飲了半口。


    清茶氤氳著淡淡的香氣,他卻品出濃濃的苦澀。


    「你之所以要這樣做,是要為父進行抉擇,你不僅要將清河徐氏架上裴越的船,更要從根基上毀掉大周。」


    談話進行到此刻,徐初容不再遮遮掩掩,點頭道:「女兒希望爹爹能夠改弦更張,這樣才能避免兩國之間出現屍橫遍野的狀況。拒北侯與鎮國公自然一心求戰,尤其是前者壓根沒有回頭路。但如果爹爹願意出手的話,裴越便能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後的勝利。」


    徐徽言放下茶盞,意味深長地道:「裴越想要取而代之?」


    徐初容當然清楚自己父親的城府,雖然這場談話看似她占據上風,那只是因為徐徽言心中有愧,而且從始至終都未曾給出明確的答覆,一如他這些年在朝堂上的行事風格。


    面對這個犀利的問題,她搖頭道:「女兒不知,但女兒去過梁國境內,知道在裴越的努力下,那裡的百姓生活越來越好。因此無論於公於私,女兒堅信自己的選擇不會出錯。」


    徐徽言淡淡道:「一定不會出錯嗎?」


    「一定不會。」


    這句話卻非徐初容所言,而是來自涼亭外一個中年男人的口中。


    徐徽言心中一震,扭頭朝背後看去,只見來者貌不驚人,卻有一種令人心生親近的溫潤氣質。


    徐初容站起身來,微笑道:「見過先生。」


    這一刻,徐徽言忽然明白她那般信任裴越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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