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直掛雲帆濟滄海】(十二)
漢陽城以南三十餘里處,南周邊境小城餘留鎮。
一眾軍方大將已經吵了一天一夜,對於周軍接下來的戰略決策,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在北岸三萬大軍全軍覆滅的消息傳來後,原本高昂的士氣瞬間遭遇沉重的打擊。隨著爭論的持續,最終大致匯總為兩條不同的意見,其一是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撤回西線深入北梁境內的軍隊,憑藉水師目前對天滄江中上游水域的控制,集結重兵奪回南岸數城。
另一種則是放棄東線主攻西線,繼續將戰火點燃在北梁國境內。支持這條方略的武將大多是從大局考慮,眼下樑吳兩國鏖戰正酣,北梁承受著極大的壓力,無法支撐長時間的兩線國戰。如果僅僅因為江陰之戰的失利就收縮戰線,那麼前期的努力都成了無用功。
雙方各執一詞不肯相讓,好在方謝曉和冼春秋親自坐鎮,又有慶元帝派來的監軍使臣列席旁聽,這些剽悍武將的爭論沒有鬧成衝突。
夕陽西斜,兩位軍方巨擘暫停軍議,然後很有默契地同行出鎮,在一片山清水秀的池塘邊漫步商談,他們的親兵遠遠地跟在後方。
先前軍議的時候,方謝曉始終沉默不語,余者也知道這位鎮國公心情沉鬱的原因,沒有人敢於冒失地觸霉頭。
江陰一戰,平江銳甲營全軍覆沒,方雲天和方雲驥落入敵手生死不知,以方系軍隊為主力的三萬人葬送大半,還有一萬餘人成為降卒。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平江方家的鼎盛時期,這三萬人還不足以傷筋動骨,可是前年江陵一戰承北大營損失慘重,方謝曉也是因此丟了總理軍務大臣的官職。
簡而言之,方謝曉這次遭遇的打擊非常致命。
冼春秋心中作何想法不得而知,面上倒是一臉沉痛,嘆道:「還請國公爺節哀。不過在老朽看來,大公子與五公子應該不會有事。裴越並非那種只追求快意恩仇的魯莽之輩,他顯然是想用這些條件來威脅國公爺。」
方謝曉凝眸望著江南春色,緩緩道:「老侯爺言之有理。」
冼春秋關切地問道:「倘若裴越真拿兩位公子以及一萬餘將士的性命要挾,不知國公爺準備如何應對?」
方謝曉平靜地說道:「馬革裹屍乃是軍人宿命,為國效死乃是人臣本分,在他們棄械投降的那一刻起,無論方雲天還是方雲驥,亦或是那些普通將士,他們便不再是大周軍人。故此,無論是生是死,那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命運,我不會對此大肆批判,但也不會因為他們而心慈手軟。」
冼春秋微微一怔,眼中不由浮現敬佩之色。
方謝曉似乎不願繼續談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老侯爺如何看待目前的局勢?」
冼春秋沉吟道:「不容樂觀。」
先前的軍議之所以分歧極大,便是因為一連串的噩耗和緊急軍情讓武將們方寸大亂。
海上一戰令五峰水師折損八十餘艘戰船,通過程文炳的詳細回報,如今南周軍方已經得知北梁水師掌握多種神秘又強大的火器,不僅可以輕易在戰船上炸開一個破洞,還能投擲出來凌空爆炸。這些火器來歷不明數量未知,對於往後的戰事可能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與之相比,江陰之戰損失的三萬軍力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如今裴越接任邊軍主帥,傳說中無比強大的京軍北營還在路上,他便已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連續兩場大勝徹底扭轉南境的劣勢。
通過各處送來的軍情可知,北梁堯山軍主力已經調往思州,顯然是要配合昌平軍奪回思州南部數府之地。與此同時,北梁秦州水師坐鎮天滄江下游,隨時都有可能逆流而上,兼之鎮南軍與祁年軍在蒲圻城左近枕戈待旦,己方水師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
隨著南岸漢陽城和江陵城近來派出遊騎斥候的頻率增加,裴越的戰略意圖逐漸清晰。至少在方謝曉看來,那位年輕國公顯然不願戰事繼續拖延下去,整兵南下大舉反攻即將成為現實。
一念及此,他微微皺眉道:「其實我贊同一些武將的意見。」
冼春秋轉頭看向他,意味深長地道:「收縮戰線,以奪回南岸數城為目標?」
方謝曉頷首道:「若是單純比較兵力,我朝占據明顯的上風,即便裴越麾下的京軍北營抵達邊境,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據我所知,藏鋒衛如今在北梁西境,武定衛早在去年便輪轉來到天滄江北岸,剩下三衛的實力並沒有那麼強悍。但是眼下敵軍士氣正盛,而且擁有一支很強大的水師,這個時候稍作退讓並無影響。」
冼春秋沉默片刻,搖頭道:「國公爺,老朽不這麼認為。」
方謝曉便道:「願聞高見。」
「高見談不上。」
冼春秋一言帶過,隨後正色道:「老朽承認裴越強於蕭瑾,而且總能拿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底牌。但國公爺是否考慮過,他這般急切地調兵遣將,營造出一種大舉反攻的態勢,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
方謝曉陷入沉思之中。
冼春秋娓娓道來:「如今梁吳尚未分出勝負,以吳國十萬鐵騎的實力,梁國只能被動守御,而且隨時都有可能被吳軍突破防線。從這個角度來看,梁國的處境其實已經非常危險。一旦吳軍深入梁國境內,甚至可以直接威脅京都。」
方謝曉點了點頭,沉聲道:「裴越是想速戰速決,然後掉過頭去應付吳軍。或者說,他這一次用的是攻心之戰,藉助強硬的態度逼迫我軍主動後撤。」
冼春秋微笑道:「便是此理。實際上他原本不需要這麼急切,換做你我是梁軍主帥,在扭轉戰局的劣勢之後,完全可以徐徐圖之,至少要先集結優勢兵力肅清思州戰線。老朽可以斷定,他的種種決策是戰略上的恐嚇,我軍若收縮戰線反倒中了他的奸計。」
方謝曉輕舒一口氣,轉頭問道:「那在老侯爺看來,我軍應該繼續開拓西線戰場?」
冼春秋鄭重地道:「西線不能放棄,這是眼下我軍可以牽制北梁邊軍的重要手段。老朽已經傳令冼恆漢等將,穩紮穩打不爭一時之得失。」
方謝曉緩緩道:「此乃守成持重之策。如今北梁控制天滄江下游,臨江大營需要承擔的任務很艱巨,再加上江陵城中還有六萬梁軍,我必須要將他們釘死在城內,因此奪下漢陽城便拜託老侯爺了。」
冼春秋望向北方,那裡便是雄踞江畔的漢陽,與下游百里外的江陵城組成一道堅實的陣地。
奪回漢陽乃是最重要的戰略目標之一,他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退卻,雖然漢陽守軍極為堅韌,十餘天來始終屹立不倒,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敵方肯定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破綻。
「國公爺,這一戰更多的是比拼耐心,只要我軍在南岸鑄就一道鐵壁防線,再利用西線戰場的牽制,裴越不可能找到突破口。無論梁吳之戰的最終結果如何,我朝至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冼春秋神色殷切,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
方謝曉凝眸細思,算是認可他的判斷。
從西到東,一條綿延上千里、雙方兵力相加數十萬的戰線就此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