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局中風波起】
穀梁這句話直白且露骨,唐攸之卻無絲毫訝異之色。
唐攸之在大梁武勛之中屬於異類,既非開國公侯後代,也從未靠向過王平章,硬是憑藉著紮實的軍功一步步成為長弓大營主帥。原本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將會止步於此,然而多年前裴越的一封密信徹底改變他的命運。
那場大戰結束,唐攸之不僅擢升靈州刺史,成為大梁歷史上第一位包攬軍政大權的封疆大吏,還被加封為一等集寧侯。從那時起,他與裴越的緊密關係便是朝堂上公開的秘密,更不消說在他主政靈州後,祥雲號趁勢進駐,為刺史府掌控當地鄉紳提供極大的助力。
裴越若失勢倒台,旁人暫且不提,唐攸之定然會成為最先被清算的同黨。
因為這層鐵一般堅實的關係,穀梁在他面前自然無需拐彎抹角。
唐攸之沉吟道:「谷兄,衛國公究竟作何打算?」
這句話直指核心。
穀梁緩緩道:「越哥兒心思很深,哪怕是他身邊那些女子也未必明白他的想法。從過往的事例來看,他不屑走上王平章之流的老路,兼之劉賢在某些方面要比先帝更強,所以他想維持這樣的君臣關係。」
唐攸之眼中浮現複雜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崇敬。
穀梁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唐攸之見狀便問道:「谷兄何故發笑?」
穀梁活動了一下右手,溫和地道:「從龍之功放在眼前,世襲罔替唾手可得,唐老弟竟然視之如浮雲,令我自愧弗如。」
唐攸之釋然,旋即感嘆道:「倒也不是沒有想過幾輩子的榮華富貴,倘若衛國公真能走到那一步,唐家說不定還能得一個國公之爵。但是,衛國公不願這樣做,恰恰說明他有一顆赤子之心,與這樣的人知交莫逆,實乃人生一大樂事。」
他迎著穀梁的目光,為難地道:「一邊是權勢,一邊是人心,真真難以抉擇。」
穀梁不禁爽朗地笑著,頷首道:「確實兩難。」
相較於京都那些高居廟堂的大臣,唐攸之對裴越的實力更加了解,也因為這份熟稔而不由自主地生出臣子不該有的想法。旁人只知裴越手握實權,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極高,但說不清楚具體高在何處。
唐攸之卻很清楚,裴越無需皇帝旨意便可直接動用的軍隊不止京軍北營,還有靈州三衛、西軍定西大營和南軍鎮南大營。
對於一個臣子而言,這樣的力量堪稱恐怖。
如果再算上祥雲號在靈州、北境三州和南境五州的布局與擴張,裴越在民間的威望日益高漲。這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勢力對底層社會的滲透力度極大,但凡是祥雲號涉足的地方,當地鄉紳百姓或許不知皇帝陛下姓甚名誰,卻肯定清楚裴越的光輝履歷。
簡而言之,如果裴越真有反心,他早就具備改天換日的基礎。
「唉……」
唐攸之輕聲一嘆,隨後不解地問道:「既然衛國公想要成全一段君臣相諧的佳話,谷兄何必給太后這個機會?」
所謂機會,自然是穀梁以自身為誘餌,不惜中箭受傷給對方造成一個錯覺。
穀梁挑眉問道:「在你看來,太后對我和裴越的態度是否相同?」
唐攸之陷入沉思,他雖然不知道穀梁參與了弒君之舉,但是從去年都中的混亂和後來的種種事跡分析,大概也能猜到吳太后的殺心從何而來。一旦她想要殺死穀梁,那和對裴越下手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一念及此,唐攸之肅然道:「谷兄之意,此事難以轉圜,索性先下手為強?」
穀梁搖頭道:「其實並不相同,吳太后恨我不死乃是源於私仇。你在都中待的時間不多,所以不了解吳太后和先帝之間的關係。常言說天子無情,但先帝對吳太后算得上一往情深,為此甚至不惜破壞祖宗之法,強行將劉賢立為儲君。她想要為先帝報仇,卻又擔心壞了大梁的根基,因此才讓蘇武搞出這種貽笑大方的手段。雖然卑鄙了些,不過我勉強還能理解。」
唐攸之愈發不解,先前他聽得很清楚,穀梁之所以要順勢做局,便是因為吳太后和他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穀梁微微一笑,繼續解釋道:「太后的恨意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對於大局並無影響。然而她對裴越的態度,將決定大梁是創造一個真正的盛世,還是四分五裂重現百年前的景象。宮中婦人,無論平日裡如何溫柔善良,本心卻充滿猜忌,更有長期幽居宮中養成的小家子氣。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只會死死守著劉家的天下。」
唐攸之心中猛然一震。
他略顯艱難地說道:「按谷兄的推斷,吳太后真正要對付的人是衛國公?」
穀梁點了點頭。
唐攸之皺眉道:「可是以衛國公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朝堂上的威望,縱然是太后之尊也不可能隨心所欲,恐怕又會有一場陰謀算計。」
穀梁平靜地說道:「所謂陰謀,越複雜就越難以成功。譬如這次太后想要殺我,不論她的心思如何縝密,我只知道南安侯蘇武是她的人,任何詭計都逃不過我的雙眼。我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裴越這小子會在關鍵時候有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
唐攸之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評價與他認知中的裴越相去甚遠,甚至可以說毫不相干。
從裴越進入朝堂到如今,他在世人面前展現出來的形象便是殺伐決斷,個別時候可以用心狠手辣來形容。
「你不相信?」穀梁不以為意,淡然道:「他身上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天憫人氣質。按說像他這樣長期受到苛虐的將門庶子,養成孤僻的性子才算正常,然而事實卻連我也想不明白,他怎會長成如今這般心性。」
唐攸之怔了怔。
這一刻他不禁想起祥雲號,如果不去考慮裴越通過祥雲號凝聚起來的人心,單單從一個商號的標準來看待,這家商號可謂古往今來的獨一份,在讓利惠民這一點上做到極致。
他感嘆道:「谷兄所言極是。」
穀梁緩緩道:「如果真到了君臣反目的那一天,我今日所為便是幫裴越攢下一個大義名分,否則單憑他手中的軍權,無法真正動搖天家的根基。只有讓天下人看見,宮中的貴人究竟是何面目,消解每個人心中的桎梏,才會有更多的人站在他那邊。」
唐攸之心悅誠服地道:「在下明白了。」
穀梁輕舒一口氣,微笑道:「接下來這段時間煩請唐賢弟辛苦一些,替我在外面操持大局。虎城守軍和金水軍且回各自駐地,同時讓京軍西營分散進駐虎城、定西大營和長弓大營。至於京軍南營,讓普定侯陳桓帶著這一仗的詳細奏報返回京都。」
唐攸之細細品味著這番安排的深意,面上不由得露出會心的笑容。
穀梁繼續說道:「暫時我還要維持現狀,等過幾日喊蘇武過來,你陪我在他面前演一場戲,相信能夠堅定吳太后的決心。」
唐攸之垂首道:「是。」
穀梁面上浮現一抹疲憊,雖然箭傷是他刻意為之,而且也沒有谷芒先前表現出來的那般嚴重,但這幾個月他耗費太多的心血,短時間內肯定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唐攸之告退之後,穀梁靜靜地望著身前,口中喃喃自語。
「不施仁義,則攻守之勢異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