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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黑云壓城

  相里革說謊了,汝陰城內的墨者,沒有三十,連十人都沒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


    “相里革不會回來了。”


    汝陰城頭,抬頭看著頭頂的太陽,楚國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后的領袖鄧夫子嘆了口氣,面上有些哀傷。


    除了老邁的鄧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墻的壯漢苦離,和身材瘦削,因為從小生活困難,長了一口爛牙的崎齒對視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與他們這些半路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鄧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們中間,唯一能夠進行游說的人。


    可惜,此人太過固執理想,崎齒閉上眼都能知道,外頭的秦軍不可能放棄攻城,相里革卻偏要去試試。


    “看來書讀多了,人也是會傻的。”才加入墨者兩年不到的崎齒暗暗想道。


    現如今,相里革久去不歸,三人猜測,他或許是因為言語不遜惹怒了秦將,被砍了頭顱祭旗。


    但卻沒有人懷疑,他會因為游說不成羞于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過去二十年里早就陸續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現在。”鄧先生如是說。


    鄧先生已是齒發動搖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離、崎齒三人的“夫子”,是傳授他們墨家道義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見過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數十人,響應平原君的請求,趕赴邯鄲,與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協助趙國老弱婦孺抵御暴秦軍隊的那一幕。


    那時的鄧夫子才十八九歲,而當時的南方之墨,還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們最后的輝煌了,之后魏國攻衛,墨者助衛守城,大半死傷,只剩下鄧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數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在祝賀他們死得其所,與鬼神同游的同時,也要開始招攬新的墨者,補充人手。


    可是,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貴,墨家已不再是顯學,也不受諸侯待見,誰還愿意做墨者呢?


    武士們寧可做游俠,快意恩仇,也好過墨者嚴格要求門徒,禁止私斗的規矩。


    文士們寧可做儒者,寬袖博帶,夸夸其談,入封君之幕,總好過墨者裘褐為衣,跂蹻為服,埋頭與木頭石塊打交道。


    南方之墨嚴于律己,吃苦耐勞,并且還與社會風俗背道而馳,力主節葬,夢想世上的人都像他們這樣節儉克制,像愛手足兄弟一樣愛天下人,這一切,都讓人望而生畏。所以連黔首庶民,也寧可繼續做他們的百工、商賈、農夫,甚至歌舞百戲,醫藥卜祝,也比做墨者強。


    墨者宣揚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強不侮弱,眾不賊寡,詐不欺愚,貴不傲賤,富不驕貧,壯不奪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強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誰愿意助其對抗強者,主持道義?


    所以到頭來,墨者越來越少,而偶爾加入他們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勢群體,并且還陸續死亡……


    苦離雖身高九尺,但卻性愚昧,當街遭人戲耍,被鄧先生救下后,便木訥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離。


    崎齒家貧,是一淮北工匠,食于封君,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在秦楚之間戰火燃起時,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盡數死亡,是被鄧夫子和苦離從死人堆里拉出來的,這之后,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則是世代為墨,自有一股子傳承了兩百年的堅持和執拗。


    就是這四人,構成了最后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齒嘴角有些苦澀:“老者、愚者、還有我這個寡者。”


    這一幕真是諷刺,當汝陰危在旦夕時,保護它的卻不是其封君斗然,不是項言,而是這樣的三個人。


    崎齒有些悲觀,他不覺得,依靠區區三名墨者,就能讓墻垣低矮的汝陰抵御住秦軍進攻。


    他問鄧夫子道:“夫子曾對我說過,古時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對內不親撫百姓,對外不締結和平,自己兵力少卻疏遠兵力多的國家,自己力量弱卻輕視強大的國家,結果送命亡國,被天下人恥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對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辦法反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術所累?”


    “是契約。”


    鄧先生雖然老邁,卻也同他們一樣,穿著短打褐衣,在城頭忙活,他說道:“歷代巨子有遺言,若有強者欺弱,大國侵小的不義之戰,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絕!”


    因這契約,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墨者死于守城之戰里,但他們依舊前赴后繼,仿佛自己的犧牲,可以化作薪柴,讓理想之火永不熄滅……


    鄧夫子轉過身,指著城下那些在楚國封君和墨者安排下,來城墻邊協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兩年三戰,民不堪命。且今秦軍入楚境,芟刈其禾稼,勁殺其子弟,萬民驚怖,視秦為虎狼。相比于秦,他們當然是弱小者,此時此刻,他們最期盼的,是能助他們將虎狼擋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難臨頭之際,總算放下了高貴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讓妻妾編入行伍,在城下燒水幫忙的封君卿大夫們:“這些平日里的富者貴者,然秦軍破楚,斬其樹木,墮其城郭,填其溝壑,奪殺其牲畜,焚毀其祖廟,遷其重器。眼下,他們也是無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奮力自救,便只能淪為魚肉了。”


    墨家并非無選擇地加入每一場戰爭,而是當弱者發出聲音,希望得到幫助時,他們才會卷入戰局,并且永遠都站在弱者一邊。


    強大的人單方面的殺害弱小的人,是決不能允許的!


    這讓崎齒想到了自己,當他在亂軍危城之中茫然無助時,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說了。”


    鄧先生笑道:“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陰雖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堅固,守城器具備,柴禾糧草充足,這便是我讓人棄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備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齒點了點頭,略為動搖的心安定了下來,他又開始走到軍民中間,向他們發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頭,為城垛加添磚塊,進展不錯。但另一方面,城墻下面滋生的那堆搖搖欲墜的建筑,又十分礙眼,它們緊貼城墻,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壺,其中有商鋪、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閭。


    按照墨者守城的規矩,城內十步之內的建筑,都必須清空,半點不留,否則很容易被敵軍拋射的煙矢點燃,引發混亂。


    安排人去拆除這些建筑后,崎齒又對一個楚國軍吏補充道:“在城內,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層泥。”


    他負責指揮城下籌備守城,而苦離是個笨人,話語不多,只是掛著劍,去幫助百姓們扛沉重的土袋。


    而鄧先生,則是他們的主心骨,此時正在城頭讓工匠們安放墨者的利器:連弩車!

    這種置于城墻上的機械,用大小一圍五寸的木料做一個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陸續射出長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殺傷力極大!但需十個人才能操作,鄧先生只能臨時教導一些城內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敵時能派上用場。


    三位墨者及城內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緊張的御敵準備,被傍晚時分急促的鳴金聲打斷了!

    “秦軍來了!”


    尖銳的呼喊響徹城頭,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紛紛上城頭御敵。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陣的。每五十步的城墻,除了六十名兵卒外,還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計百人。城下守樓士卒,一步一人,以此為標準,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內的人手,勉強能夠按此標準,將城頭站滿。


    本該是喧嘩而混亂的場面,然而,城頭的楚國軍民,都驚恐不安的看著遠處的敵人,除了報警的鼓聲金聲,城墻上面鴉雀無聲

    崎齒也爬上城頭,站到了鄧夫子和苦離的身邊,他這下明白,為何眾人都不言語了。


    他看到,兩里開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戰旗隨風飄揚,明晃晃的戈矛劍戟森嚴奪目,一隊隊黑甲秦卒排著整齊的隊列,一列列戰車騎兵護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聲指揮下,他們踩著一致的步伐,推著趕制出來的攻城器械,堅定的朝汝陰走來。


    這就是秦軍啊……


    城墻上,楚國人使勁壓抑著胸中的恐懼,許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以舒緩自己的情緒,望著敵人向城墻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隨著秦軍前進的步伐而神經質的跳動著。


    崎齒亦然,這個加入墨者才兩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賁伐楚的戰爭里,那些可怕的秦軍,還有自己妻兒的死。


    “崎齒,你的腿在抖。”


    鄧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齒,那雙蒼老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現在下城,現在退出墨者,還來得及……”


    鄧先生已經活的夠久了,也參加了無數次戰爭,早已經看淡了死亡,面對眼前強大的秦軍,他心中沒有任何的恐懼,反倒有一絲說不出來的寬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于此地,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卻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齒,他完全可以褪下這身褐衣,繼續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齒卻挺直了腰桿,輕聲道:“是風!”


    他露出了一口爛牙,笑道:“是風吹得我的腿在抖!”


    腦子愚笨的苦離疑惑地張開了寬厚的手掌,卻發現,城頭沒有一絲風。


    但在崎齒眼中,卻是有的,那無形的風,正在遠處一里外匯聚成風暴,卷著黑壓壓的層云,朝汝陰城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


    然而身為墨者,不會對任何強權屈服低頭!

    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與苦離一起,并肩站在了鄧夫子左右。


    ……


    汝陰城下一里外,奉命作為后續部隊,掩護先登之士奪城的黑夫率長,正在這層云之中,帶著手下千人逐漸向前推進。


    抬起頭時,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陰城頭,兩股站站的楚國軍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并肩站立,笑對死亡……


    他們就像是這個大時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條固執的鮭魚,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時移,學著隨波逐流時,卻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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