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以古非今
臨淄人口眾多,乃是這天下間市民文化最流行的地方,其民富庶而好享樂,閑暇之余,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蹴鞠。除了這些娛樂項目外,在街巷酒肆里,也常常活躍些一些俳優、侏儒,在席間做些表演,以此來博得食客捧場,也順便幫酒肆招攬生意。
大多數俳優的表演,多為調謔、滑稽,甚至自虐自丑之事,他們會一邊擊鼓邊歌唱,在案幾上翻跟頭逗人發笑,后世出土的“東漢擊鼓說唱陶俑”,就是這群人的寫照。
但這群人中,也有些異類,他們并不視自己為低賤的倡優,以齊威王時的淳于髻為榜樣,靠嘴皮子吃飯,在酒肆里講故事。故事雖取材于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但也有些為人津津樂道的古事,比如《晏子使楚》、《淳于髻智勸齊王》,齊人很是愛聽。
在臨淄最熱鬧的莊、岳之市,便有家著名的酒肆,里面常年邀請一位名為“優繡”的俳優來坐臺。
據說優繡曾是一位“家”的奴仆,家編篡故事,讓他來講,優繡越講越好,名氣傳遍臨淄。家死前,恢復了優繡的自由身,他便繼續靠講故事為生,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出現在這間酒肆。每逢此時,酒肆賓朋滿座,優繡坐于中間,慕名而來的食客們將他圍個里三層外三層。
今天是九月初一,也不例外,優繡個子才六尺不到,頭上戴幘,兩肩高聳,穿著一身小孩的深衣,卻留著一個夸張的八字胡,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表情卻十分嚴肅。
他坐在酒肆中央席上,掃視周圍一眼后,用獨特的大嗓門開始了故事……
“師曠乃是春秋晉平公時的大夫,為盲眼樂官,博學多才,尤精音樂,善彈琴,家為他作了《師曠》六篇,今日我只談其中《亡國之音》這一事。”
隨著優繡侃侃道來,一刻后,故事漸漸接近了尾聲。
“師曠奏《清商》時,有玄鶴十六只飛集堂下廊門之前;奏《清徵》時,玄鶴伸長脖子鳴叫起來,隨琴聲跳舞。晉平公見狀大喜,起身為師曠祝酒,又問師曠,還有比這更動人的曲子么?”
“師曠說,有《清角》之樂,但必須德行深厚的人才能聽此曲,君侯還不配,若是強聽之,恐怕家國將有敗亡之禍!”
“晉平公不豫,說寡人此生最好唯樂也,便強令師曠彈奏,若不從,則殺之!師曠不得已,取琴彈奏起來,奏了第一曲,有白云從西北天際出現,天地瞬時色變;第二曲,大風夾著暴雨,撲天蓋地而至,直刮得廊瓦橫飛,左右人都驚慌奔走!”
酒肆中本來多有議論之聲,至此卻都停了,為師曠的神乎其技而驚訝。
優繡繼續道:“平公嚇得伏身躲在廊屋之間,連連呼喊,讓師曠停止奏樂,師曠停手,頓時風止雨退,云開霧散。”
“但為時已晚,晉國此后大旱三年,寸草不生,晉平公也大病一場,晉從此衰矣……”
說到這里,優繡一拍案幾,結束了今天的故事,食客們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贊嘆起這個故事,但也有人笑道:
“不就是聽琴么,真能如此夸張,到風云色變的程度?”
優繡卻笑道:“這位先生對的沒錯,但禮樂禮樂,兩字不分家,樂者,所以象德也,故樂也分為許多種。”
他站起身來,掰著指頭一一數了起來:“有天子之樂,有諸侯之樂,有卿大夫之樂,有士人之樂,有庶民黔首之樂,不一而足。故樂不可妄興也,必須身份與德行與之匹配才行,否則就會導致一些兇事,這就是孔子所謂的‘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
“優繡也誦孔子之學么?”酒肆中,一個頭戴儒冠的年輕儒生問道。
優繡解釋道:“我雖未拜儒者為師,穿儒服戴儒冠,但也曾從友人處聽說過孔子之言。”
他話音忽然一轉:“其實這世上的事,又何嘗不是如此?為人君者,若本身德行不足,而學晉平公,強行去做一些事,定會被天地認為是無禮之舉,必給出一些預兆,加以告誡懲處!”
此言一出,酒肆里的眾人頓時嘩然,頭戴儒冠的年輕儒生低聲對旁人說道:“做與自己德行不匹配的事會遭到告誡?那我聽說,皇帝上個月去泰山封禪,才上山就遇到了暴雨,周身被淋濕,這該怎么算?”
“皇帝封禪遇雨?”
不少人第一次聽聞此事,頓時來了興趣。過去幾年間,在官府的調控下,臨淄的酒價翻了好幾倍,能來這里消遣的,基本沒有窮人,齊人本就好議論,這群衣食無憂的人更是如此。
推杯交盞間,食客們開始討論起這件“國事”來。
儒生將他從師長處聽聞的消息告訴眾人,從秦始皇不用儒士之言,違背古代慣例,用秦地關中夾雜“戎狄之俗”的禮儀去封禪,再到泰山頂上的風云色變。
幾杯馬尿下肚,年輕儒生膽子也大了起來,最后竟然叫道:“我的師友說了,泰山有靈性,不會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禪。當年齊桓公都沒資格,何況這所謂的秦始皇帝,依我看,他也不是真的天命之子!”
此言一出,酒肆一片寂靜,接著響起了一片贊同,臨淄人的日子在秦朝統治后,降低了幾個檔次,他們的不滿早已沉積心中,雖然不敢有什么行動,但卻可以付諸于語言發泄,優繡也只是飲著酒,笑瞇瞇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儒生受了鼓舞,再度叫道:“皇帝無德暴戾,卻強行用戎狄之禮封禪,惹怒了上天,降下驟雨警告,依我看啊,就像晉平公強聽《清角》一樣,接下來幾年,天下恐怕要生變亂了!”
“然也!”眾人紛紛向儒生敬酒。
唯有幾個機靈的人,發現這間酒肆里討論的話題越來越不對勁,便將幾枚半兩錢放在案幾上,開始往外走。
但還不等眾人離開酒肆,一陣齊刷刷的腳步,便停在了外邊。
一群秦卒圍住了這里。
齊人們勃然色變,優繡連忙站起身來,想要從后門跑,卻發現那里也被堵了,酒肆老板聞訊出來,亦面如土色。
一群黑衣秦卒就持著劍,如狼似虎地走了進來,將兵器對準所有食客。
接著,便是一個戴法的秦獄史走進酒肆,掃了里面的人一眼,目光定在優繡和那已經喝醉的儒生身上,冷笑了一下,一揮手道:
“在這酒肆中以古非今,誹謗陛下的人,全部抓起來,一個都不能跑!”
……
秦始皇已離開了稷下,蒞臨臨淄城內的“行宮”,其實就是過去的齊王宮室。
齊人喜好奢靡,從姜齊開始,幾乎每一位國君都會造一座專屬于自己的高臺,田齊的歷代君王也繼承了這項愛好。所以臨淄城西南的宮城內,如同金字塔般屹立著無數高臺建筑,臺基都很寬大,四周以圓滑的石塊鑲嵌,放目望去蔚為壯觀。
秦始皇住在大室殿,這里是齊宣王所建,占地百畝之廣,上面的廳堂也很大,足足有三百個房間。這個工程是如此浩大,憑借齊國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沒蓋成,如今卻便宜了秦人。
大室殿廳堂內,隨皇帝東巡的群臣,以及臨淄的主吏都在,氣氛有些肅穆,仿佛一場大戰在即。
“這的確是一場戰爭……沒有硝煙,卻影響深遠的生死之戰!”
黑夫站在殿內中段位置,暗暗嘆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群在泰山腳下等待的儒生聽聞秦始皇封禪為風雨所阻,竟出言譏諷之,要是背地里說說也就算了,但有幾個大舌頭,竟通過書信等方式,將此事傳到臨淄,鬧得滿城皆知。
不作死就不會死,在秦始皇和秦吏眼中,公然質疑秦的合法性,說皇帝“德薄”,這顯然是對皇帝權威的一種挑戰!聞言大怒,立刻授意李斯和臨淄官員,派出人手,但凡有議論此事的人,就統統抓起來,那些傳播流言者,按照誹謗罪論處。
臨淄郡守、丞正在稟報這幾日在臨淄城中的逮捕行動。
“陛下,臨淄之中,敢在酒肆街巷非議封禪者,已盡數緝拿!”
按照優繡等人的口供,官府追根究底,找到了最先泄露消息,誹謗皇帝的一位博士,又從他牽連出十數人,多是儒士。這樣一來,七十博士,十去其二,其他人也人心惶惶,畢竟在皇帝將他們撇在泰山腳下后,抱怨的話大伙或多或少都說過。
按照律令,最先散播謠言的人犯了誹謗罪,嚴重的可能要斬首棄市,其他附和者也要定個聚眾鬧事的“群飲”罪和知情不報罪,或是罰款,或是做刑徒,發配去修驪山陵。
但秦始皇不欲就此作罷,讓群臣聚集,討論此事應該如何處置。
作為儒生的靠山,左丞相王綰難辭其咎,但在議事時,他還是堅持認為,這次的事只是一小撮不懂事的儒生心懷不滿,一一找出來,加以懲治即可,但不必牽連所有博士。
“陛下,齊魯之人本就好議論,愚夫一時巷議而已,不足為慮。”
“左丞相此言差矣!正因為天下愚夫眾多,才不能任由諸生誹謗,否則天下人信以為真,必定人心浮動,導致生亂!”
右丞相李斯卻與之爭鋒相對,他知道,徹底打垮王綰,讓他一蹶不振的時機,已經到了!
黑夫站在后頭,只見與王綰佝僂的背影相反,李斯大步一邁,出列朝秦始皇一拜,高聲道:
“陛下,從前諸侯并起紛爭,大量招攬游說之士,使其不治而議論,放任太甚,使得這群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說話常常稱引古人為害當今,矯飾虛言撓亂名實。”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別黑白而定一尊。天子之下,百姓黔首應致力于農工之事,為陛下創造財富,讀書士人就應該學習法令刑禁,為秦吏,替陛下治理民眾,這才是讀書學識的正當用途!”
“但現在,諸生不師今而學古,只欣賞自己私門所學的知識,指責朝廷所建立的律令制度,以此來誹謗陛下之治,惑亂民心。但凡聽到一件事,就各根據自己所學加以議論,在民眾當中帶頭制造謗言。如此種種,恐怕不獨臨淄才有,若不加以禁止,必然使得人心浮動,在上則削弱朝廷威勢,在下則形成朋黨之勢……”
說到這,李斯再拜,提議道:
“依臣之見,每次事發后,只追究罪首遠遠不夠,應該新設律令,禁止天下私學巷議。讓史官將所收六國史書,統統燒之!典籍只準許咸陽博士官署鉆研收藏,除此之外,天下有藏《詩》、《書》、諸子百家之語者,亦由當地守、尉燒之!從今以后,借古非今者族誅之!有敢群聚談論古事及《詩》《書》者,斬首棄市!私藏詩書、百家語者,黥為城旦!望陛下恩準!”
“什么!”
話音剛落,殿內嘩然,尤其是站在末尾的張蒼,更是大驚失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師兄李斯。
李斯當年也在蘭陵,稷下學帝王術,對百家言有一定了解,深受其滋養,如今為何卻要一刀切,將其全部禁絕呢?
若此事成行,別說黑夫那日說過,正在世間醞釀的“新稷下”,這天下學林,恐怕也要像外面的齊宮,百花凋零,一片寂寥,只有幾多菊花能留下!
他正要出列請求,說此事萬萬不可!卻不防,前頭的黑夫已覺察到了他的舉動,為了不讓這承載了華夏未來科學希望的胖子再因言獲罪,竟搶先一步站了出來,大聲道:
“陛下,右丞相之言,大善!”
所有人都看向黑夫,他居然在眾人尚沒有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前,就搶先附和?太急了吧。
葉騰也十分詫異,爭著出頭,這不像是女婿性格會做的事啊。
秦始皇尚未表態,卻也看向黑夫,玩味地笑道:”卿也覺得右丞相之議可行?“
“泰山封禪之事,明明是祥瑞,合秦之水德,誹謗者皆居心叵測之人,當誅之!而博士、私學,這數年來,一直放任混亂,也的確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黑夫表了態,但隨即話音一轉,說道:
“不過,秦律一向是有罪嚴懲,無罪寬赦,除非是族誅,但也只是誅其父、母、妻三族。臣愚昧,這世上學問雖然統稱為‘百家’,但實際上,卻各行其是,甚至有相互敵對,老死不相往來者,非但不是親戚,連鄰里都算不上。如今因為幾個儒生犯事,卻要將其他私學統統禁絕,書籍全部焚毀,這會不會……有殃及池魚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