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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九章 蜂王

  秦朝的情況與后世反過來,蘇北比蘇南富庶,彭城(江蘇徐州)乃是冠帶大邑,沛縣則人才輩出,反倒是包郵區的江東卻依然人煙稀少,華夷雜處,好多地方還在海里泡著。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縣。


  留縣是個小地方,位于沛縣與彭城中間,以窮困出名,如今卻成了潰兵的庇護所,奉陳平之命,沛縣的豪杰任敖、夏侯嬰、呂釋之等人在此插旗收攏彭城方向回來的散亂齊兵,但見他們面容惶恐,說起當日經歷來,仍止不住戰栗。


  “楚軍以虎豹為前驅,勢不可當啊!”


  對這種說法,陳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軍不過是效仿春秋時城濮之戰的晉軍,將皮革畫成虎紋,蒙在馬身上,一來作為馬鎧抵御箭矢,二來那疾馳跳躍的黑黃條紋,也足以將烏合之眾嚇壞了。


  但即便如此,陳平仍對項籍的大膽和反應速度感到驚訝,因為最開始在他的計劃里,不過是讓彭越和南下的龍且硬碰硬,打個兩敗俱傷而已……


  連陳平也沒算到的是,本該在陳、宋前線苦苦抵御秦軍主力的項籍,卻在察覺彭越異動后,自率車騎五千疾馳東進,在蕭縣擊破了齊軍一部偏師,又趕在彭越與龍且隔泗水對峙時忽然殺到,利用拂曉,由西向東進攻彭越軍側背,大破之。


  彭越軍本就紀律渙散,不打仗光站著都是把隊列擺歪,對項籍軍的突然襲擊倉促無備,稍加抵抗后便亂作一團。而龍且軍也乘機渡泗水,彭越軍欲入彭城,卻遭到彭城楚人反擊,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涌去,為楚軍夾擊所擠,多死傷,上萬人倒斃河中,谷水為之不流……


  哪怕是跟著彭越僥幸渡過谷水的萬余人,也再難重新列陣,在看到項籍的戰旗出現在自己身后,調頭就跑,整個大軍轉瞬間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馬平川,腿短的步卒只能成為楚軍車騎沖殺或踐踏的目標,死傷一片。


  距離彭城之戰已過去數日,當彭越帶著數千殘部,狼狽不堪地回到留縣時,陳平竟面帶戚戚地來相迎:


  “不曾料到,項賊竟棄前線而不顧,回援彭城,未能及時發覺,向彭將軍發出警告,平之過也!”


  “還不是汝等奸詐,明知楚軍回援彭城而不報!”


  彭越的部將扈輒見了陳平便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卻為彭越所阻。


  “扈輒,勝敗乃常事也,這場仗,是我自己輸給了項氏孺子,戰止罪也,不可遷怒于陳君!”


  癱坐在車上的彭越抬起頭,陳平才發現,他已瞎了一只眼,蒙著黑色皂布。


  雖然瞎了只眼,但彭越現在卻看得更加分明了:陳平所言不實,利用自己襲楚彭城,又坐視楚人與自己交戰,好削弱己方實力,可恨自己卻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與楚完全交惡,更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哪里還敢和陳平,和黑夫翻臉?

  扈輒這時候也才發現,陳平身邊皆是全副武裝的豪俠,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這才半個月,陳平身邊卻已經收攏了不少歸順黑夫的沛地豪俠,除了任敖、夏侯嬰外,還有獲救后,被黑夫派到單父的呂澤、樊噲,作為大功臣,回到豐邑的雍齒,帶著族人來投靠的薛縣大俠薛歐。


  從四月到六月,陳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著自己大秦九卿的名頭,以及不斷東進的黑夫主力,不聲不響間,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縣以逸待勞多時,光論硬實力,已不下彭越的殘兵敗卒。


  兩邊若是火并,誰輸誰贏,還真說不準。


  彭越只能吃啞巴虧,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營,舔舐傷口。


  受傷的眼睛又滲出了血,彭越朝陳平拱手道:“我損兵慘重,欲歸于齊魯,復征兵卒,以圖再助攝政滅楚。”


  “自當如此。”陳平笑吟吟地答應了彭越撤兵的計劃。


  “不過在此之前,彭將軍還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陳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經過一場大敗,瞎了一只招子,卻是徹底成了明白人,他咧嘴笑道:

  “我此番歸去,會立刻殺了那偽齊王田廣,把鼓動齊魯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來,將齊魯之地打掃干凈,以待王師!”


  ……


  陳平讓呂澤、雍齒等人放彭越軍過留縣,讓他向北邊的薛郡進發,回歸魯地。


  泗水郡尉周苛對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對陳平暗暗道:“陳君,就這樣讓彭越離去?彼輩在彭城喪膽,損失慘重,若能讓豐沛豪杰助我等擒之,豈不相當于亡了齊國?”


  陳平卻反問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還是蜂王死后的野蜂危害大?”


  這問題莫名其妙,周苛沒能答出來,陳平解疑道:

  “我年少貧賤,入林中取柴,曾見人取蜜。但凡有蜂王約束,縱是野蜂,也尚有些許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成群,四處筑巢,常蟄傷人畜。”


  “故烏合之眾,無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謂的齊國,不過是一群齊魯豪俠占據郡縣而成,彭越為其首領,只要彭越在一天,攝政便可通過彭越操控他們,若沒了彭越,彼輩躁動,相互爭斗,恐將成為地方大害,哪怕像過去那樣派遣官吏,一樣能聚嘯山林,非十年不能掃清。”


  所以陳平覺得,眼下的形勢,留著彭越,必干掉他更有好處。


  “彭城一戰后,彭越已經沒有資格,與夏公討價還價了,吾計成矣。不過彭越損失太重,殘部喪膽,在面對楚國時,他已失去了用處,反倒會拖累吾等,不如放歸。”


  陳平將目光瞥向濟濟一堂的豐沛豪杰們:“接下來,就要靠他們了,你我以豐沛為基地,盤踞泗水上游,不斷使豪杰南下,劫楚糧秣,虜其丁壯,騷擾項籍后方,使楚軍各念其家,難以盡力效力。”


  周苛卻認為,不可小覷楚軍的戰力:“兩年來,楚軍也經歷了大小數十戰,項籍可輕敗彭越,真秦之堅敵也。彭城雖然幾乎毀了,再沒法源源不斷為楚軍提供糧食兵丁,但項氏卻得全勝,士氣復振,若項籍揮師北上,光靠沛縣豪杰,恐不能當……”


  陳平卻很放心,他雖沒料到項籍這么能跑,但接下來,項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勢天才,也沒有太多操作空間了。


  “項籍可沒工夫來管吾等,他此番稍稍離開了陳、宋前線,這是給攝政機會啊。”


  “就算項梁能頂住一時,好戲也才剛剛開始,項籍會發現,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受敵!”


  陳平道:

  “這場攝政早在兩年前攻略江東,保全膠東起,便開始籌劃的十面埋伏,不管項籍如何反抗,都必敗無疑!”


  ……


  一如陳平所言,盡管彭城一戰,靠著亞父預測:“彭越南下,必對楚不利”,而決然率精兵回師,殺得彭越丟盔棄甲,但此刻的項籍,卻并無失而復得的喜悅之心。


  谷水里滿是戰死者的尸骸,時值酷暑,很快就腐敗惡臭,并順流污染了泗水,這條將東遷楚人滋養多年的“母親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飲用,昔日富庶穩固的彭城,也殘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頭,項籍仍能聞到水中散發的尸骸惡臭,一具臃腫的浮尸順著水流飄蕩,飄過碼頭,飄過蘆葦蕩,在即將去往更遠方時,卻撞在數艘溯游而上的船只上。


  輕快的艨艟,保護著一艘中翼,越奴整齊劃一,拼命劃槳,乘風破浪,從泗水下游而來,一面旗幟在中翼的單桅桿上緩緩升起。


  旗幟色黑,上書一個隸字:“尉”!

  他們還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攝政夏公、吳郡尉將軍之命,吾等已盡取東海諸縣,特來招降彭城!”


  面對那幾艘在泗水上耀武揚威的戰船,楚人的回應是一陣箭雨,偶有幾箭射到了船上,底倉的越奴停了槳,船只這才停止前進,順從水流緩緩離開。


  雖然擊退了對方,但楚人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去年才被項籍打退的江東舟師戰艦,竟再度出現,更已逆流抵達距江東數百里的彭城,這帶給楚人的震驚,不亞于彭越背盟。


  這意味著什么?

  楚兵皆緘默不言,焦慮和恐懼籠罩了他們的心,而縱是無畏如項籍,這個永遠不會輕易言敗服輸的男人,也不由低聲喃喃道:

  “秦,已盡得東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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