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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望氣術

    夜雨落盡,東方泛白。


    初夏的涼風浸透神都,掠過夜衛街。


    夜衛衙門紅墻環繞,墻頭淡黑的墻檐彎彎翹起。


    邦……邦邦邦邦邦……


    紅墻內,一慢五快打更聲響徹。


    早起的行人聽到夜衛街獨有的打六更聲,遠遠看一眼,匆匆前行。


    撲棱棱……


    一只灰麻雀驚起,扇著翅膀,繞過夜衛大殿的亮藍斗拱,貼著神都司正堂外的朱漆廊柱,探著麥稈似的腿,落在巡街房住舍的青瓦,抖了抖,伸出尖尖的喙子,扎進翼下梳著羽毛,

    “快起床,早點洗漱去巡街……”沙啞的聲音在青瓦下的甲字九號住舍內響起。


    住舍歸于寂靜。


    “我請吃羊湯!”沙啞的聲音清亮了一些。


    “哎呀,不早說……”


    住舍內熱鬧起來。


    “李清閑,怎么樣,今天能不能巡街?”鄭輝關切的聲音響起。


    喧鬧停下。


    厚紙糊的窗戶遮擋大半的晨光,屋內一片昏暗。


    五張床并排,屋內只有四個人。


    三個人坐起,望向最里面的少年人。


    “能!”少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答復,慢騰騰起身。


    “哈哈,那就好,我們先出門洗漱,回頭一起吃羊湯。”


    三人穿衣離開,李清閑穿著白色汗衫,踩著鞋慢慢走到銅鏡前。


    李清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十五六歲的年紀,大病初愈,臉色蒼白,顯得比平時俊俏一些。


    細黑英眉之下的眸子好像蒙上陰影,暗淡無神。


    挺直的鼻子綴滿虛汗,毛茸茸淺淺的胡須下,薄薄的唇沒有一絲血色。


    左下巴處,一抹寸許長淡淡的傷痕,在昏暗的屋子里若隱若現。


    李清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手掌凸起暗黃老繭,掌紋雜亂,翻過來,手背卻白皙,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來,你洗把臉,我去外面沖個澡。”隊長鄭輝將臉盆放在盆架上,拍拍李清閑的肩膀,風風火火離開。


    李清閑洗完臉,穿好衣服,配上長刀,再次走到銅鏡前。


    身形單薄,頭發凌亂,還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取下竹發簪,拿起木梳,笨拙地梳理頭發,擰發、插簪、盤發、固定,再撫平衣衫,頓時像變了個人。


    銅鏡中,蒼白的面龐略顯俊俏,眉間稚氣未消,眸子精光閃亮。


    一身圓領深青色窄袖上衣,深青色短下裳遮擋黑色長褲。


    袖口與下裳邊緣,繡著寸許寬的紅藍綠三色錦帶。


    腳蹬白襪黑靴,腰間挎著狹長的雁翎刀。


    臨近刀柄的黑色刀鞘上,陰刻著“夜”字,里面的紅漆掉了大半。


    黑布腰帶紅繩下垂,末端潔白的鹿鶴紋玉佩輕輕晃動。


    李清閑左手扶著長刀的刀柄,挺直身體,挑起下巴,英武非凡。


    青衣少年,佩刀兒郎。


    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李清閑臉上浮現復雜的表情。


    李清閑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原本生活在一個有著高樓大廈、別人紙醉金迷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李清閑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平常的生活。


    上學,考試,然后……單身。


    追劇,看電影,玩游戲,然后……單身。


    成年后離開父母,去大城市加入一家自媒體公司,然后,繼續單身。


    后來病死。


    那個知名醫生說只是小病,不需要太在意,但自己沒能撐過去。


    臨死前,李清閑很不甘心。


    或許是命不該絕,一睜眼就來到這個世界,占據另一個人的身體。


    同樣是患病的人,也叫李清閑。


    李清閑在房間里躺了三天,慢慢獲得新身體的記憶,一些清晰,一些模糊。


    這個世界的神異程度超出想象。


    這里是齊國,開國太祖原本是武林盟主,一人威壓天下。


    在齊國,文官一口正氣劍可斷江,武官一拳可毀城,連太監都能一掌摧山,更有道妖魔傀邪等等勢力。


    “我不想再死一次……”


    在這種世界,不能大意。


    先找機會出去走走,觀察一下情況,然后找個安全的地方,想辦法修煉,增強實力。


    想到這里,李清閑腦海中浮現一個近似渾天儀模樣的巨物。


    灰銀基座,銅環交纏。


    李清閑的外祖父出身命術師小門派“量命宗”,給李清閑留下修煉之法。


    李清閑有幸命修入門,先得到神秘的天命儀,后煉成望氣術,結果沒幾天一命嗚呼。


    李清閑正思考著,腳步聲臨近。


    “感覺好點了?”隊正鄭輝站在門口。


    “好多了,正準備出去。”李清閑道。


    “好!”鄭輝黝黑的面龐上綻放溫暖的笑容,眸子里透著喜意。


    李清閑望著隊長,四十多歲的壯漢,足足比自己高兩個頭,肩膀極寬,簡直像堵墻擋在門口,皮膚黝黑,左耳消失不見。


    鄭輝嘆了口氣,走過來,遞過一只粗瓷水杯道:“先喝杯水。路上遇到孫大夫,他說這次的病,就是上次的病根。”


    半年前父親李岡鋒去世,李清閑大病一場。


    “我也明白。”李清閑接過水杯,低頭慢慢喝著。


    “岡鋒先生……唉!要不是被逼急了,誰會撞庭柱呢?這可是太寧年廢的第三個太子,上一代天康年那么亂,也只有一個太子被妖族俘虜。”


    李清閑繼續喝水,一些記憶漸漸清晰。


    半年前,太子身為掌衛使,執掌夜衛,被告發圖謀不軌、穢亂后宮。


    證據雖不足,但群臣激憤,要求嚴懲。


    李岡鋒身為監察御史,要求證據為先,但太寧帝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下旨圈禁太子。


    李岡鋒或許是義憤填膺,收斂文氣,以血肉之軀撞向抱龍大紅漆庭柱,當庭而亡。


    “現在倒好,岡鋒先生去了,太子也生生氣吐血,跟著去了。半年過去了,朝廷變好了嗎?只有夜衛倒霉。我看啊,皇上是被奸臣蒙蔽了。”鄭輝默默坐下。


    “咱們夜衛和過去比真差那么遠?”李清閑問。


    鄭輝雙目一亮,挺著身子,道:“你知道當年別人叫咱夜衛什么嗎?小內閣!監察百官,統攝武林門派,處理妖魔鬼怪,那叫一個威風!可現在……唉,夜衛正門半年多沒開,當年耀武揚威的掛紅綢出緹騎,也半年多沒見了。皇上圣明,可奸臣害怕咱們夜衛,能怎么辦?”


    “裁撤夜衛是真的?”


    “這事說起來,還要感謝岡鋒大人,現在夜衛上上下下都記著大人的好。按理說,太子一薨,奸臣們一定會逼皇上裁撤夜衛。可岡鋒大人撞柱死諫,文官尤其是御史們念及李大人,暫且放下,夜衛才能茍延殘喘。即便這樣,夜衛的人也在不斷被抽調。咱們屋原本五個,小趙走了,接下來能留三個就不錯了。”


    李清閑跟著嘆了口氣。


    鄭輝一拍額頭道:“我又糊涂了,本來勸你,結果自顧自發牢騷。”


    “都是自家人,牢騷兩句多正常。”李清閑溫和地笑著。


    “誰說不是呢!對了,家里怎么樣,姨母姨夫那邊不生分吧?”


    “姨母一家和我家隔壁十多年,關系一直很好。”李清閑道。


    “行,有家人照顧就好,以后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招呼我一聲。對了,你還在研究命術?”鄭輝促狹一笑。


    “我不跟你們聊這個,每次說我要當命術師,你們就取笑我。”李清閑一臉無奈。


    “哈哈,那就不聊。別逞強,不行就再躺幾天,等身子好了再跟我去巡街。”鄭輝說著站起來。


    李清閑斜斜挑眉,道:“鄭隊你瞧不起誰呢?我李清閑是躺著的人嗎?”


    鄭輝笑罵道:“混賬小子,和剛見面的時候一樣皮。現在還記得你當時的樣子,讀書人裝得挺像,把我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真是讀書人。”李清閑一臉正色。


    “呸!”鄭輝笑罵道,“夜衛里能藏住什么?后來我一查才知道,你小子不知道在街上野了多少年,等李大人回京,才老老實實進書院。結果倒好,經義文章一塌糊涂,最后李大人氣得不行,不得不讓你轉武修。一驗資質,大門大族不收,在小武館練了半年沒起色。李大人又送你修道,資質達不到任何宗門的最低要求。你父親堂堂儒家正統,總不能送你去修邪傀妖,他又不喜你修命術,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找人安排進夜衛。還跟我裝讀書人?來,寫幾個字瞧瞧,就你那狗爬的字,還不如我呢。”


    李清閑嘿嘿一笑,臉不紅心不跳,道:“街上的規矩,吹牛不犯法,但能壯膽。”


    “走,李大膽,去院子里走走。”鄭輝笑道。


    李清閑點了一下頭,跨過門檻,走進院子。


    晨光照耀,天空湛藍,綠樹包圍的院子空氣清新。


    土黃的硬地在院子里鋪開,院子南北兩側共有十間住舍,東面是大門。


    西側散落著石鎖、石擔、長棍等物,六七個人在呼呼喝喝,打熬身體。


    白石圍成的井口邊,嘩啦一聲,一人舉起木桶一翻,涼水迎頭澆下,隨手一揮,木桶落井,發出空洞的響聲。


    旁邊四五人正聚在一起,一邊用毛巾擦身,一邊說說笑笑。


    還有人穿戴整齊,站在院門口閑聊。


    李清閑扭頭看了一眼隊正鄭輝。


    他的衣服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自己的衣服只是邊緣繡著寸許寬的錦紋,鄭輝的官服全身著錦,綠底連枝紋,在一干深青衣衫中格外醒目。


    胸前四四方方的補子上,繡著白馬踏河紋樣。


    從十品武官補子。


    鄭輝右手搭在腰間革帶上,道:“清閑,今天你要是巡街,老老實實跟著我。哪怕發生天大的事,也不準動手,不準像上次那樣,聽到沒?”


    李清閑伸手摸了摸左側下巴處淺白色的淡傷痕,笑道:“行,這次我聽鄭隊的。”


    “上次李清閑是真虎啊,”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于平說著,拋過來一個桔子,一邊擦嘴一邊說,“為了給你補身子,我豁出去這張帥臉,從王大廚手里討的。本來兩個,路上讓貓叼走一個。”


    “謝了,兄弟。”李清閑笑著接過,晨光下的桔子鮮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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