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夢中未比丹青見(四)
終於得了些空閑,容祈去慈安堂,見且歌在尼姑庵竟也就這樣住下了,挑水劈柴的差事也擔起來了。容祈不知道這對且歌來說算好事還是壞事,其實人生有點磨礪未嚐不可,隻是那被磨礪的是自己心愛的女子,就有點看不下去。
他默默地幫她做些小事,除此之外他還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做點什麽,如果且歌當真想求個心裏平靜,那他便也這樣平靜地看著,直到平靜足以抹去那些不大美好的波瀾,直到他們可以心平氣和地把誤會說開的時候。在這之前,他確實不敢輕舉妄動了,生怕再一個錯手增了新的麻煩。
他偷偷飼養小瑋,調教它更多身為狼該有的本事,且歌身邊已經沒了吟風,而他無法保證自己能時時刻刻在她身邊。縱然小瑋一隻狼做不了保鏢,通風報信的本事總是該有的。而他,也隻能將想給且歌的那些照料,分擔在小瑋身上。他溫和地同小瑋說話,巴望著等待著同且歌冰釋前嫌的那一天。
他在慈安堂外默默開墾一片花園,種滿蒲公英,盼望著她在寂寥時看一眼,讓她眼底愉悅。他用心守候,嗬護自以為同她有關的每件事情,包括嗬護顧且行的江山。
等來的,卻是在蒲公英海,她依上了旁人的肩膀。
那一刻,容祈躲在樹後,頭枕著樹幹輕笑。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辦法,也不知道怎麽樣對且歌才是最好的,是不是她跟自己在一起真的不大合適,因為他這個人太複雜了,複雜得連自己都看不清。是不是顧且行那種堅定純粹的方式,才更適合且歌一些。
他聽天由命,靜靜看著守護著,如果這樣她能平靜能快樂,他願意守候到自己不想再守候的那一天。隻是在那之前,他會仔細盯著顧且行,如果顧且行沒那個本事把且歌珍藏起來,沒那個本事保護她,乃至敢傷害她,他一定會出手,當仁不讓。
他對顧且行說,這世上隻有容祈能傷害且歌,這是個毒誓。
顧且行想給且歌一個溫房,其中沒有動蕩。那也是容祈的願望。而顧且行自己,其實就是個自顧不暇的人,江山不穩固,他怎麽能全心全意去保護且歌,容祈決定幫他。
他洗去了身上象征複仇的痕跡,洗去母親他們強加在他身上的負累,他一身輕鬆,打算幹幹淨淨地為自己而活。他和秦子洛分道揚鑣,他幫顧且行出謀劃策,他在顧且行失蹤之際,幫且歌解圍,他私下去嬌華殿找到清君策代為收藏。
然顧且行終究沒那個能力護住且歌,當那日他聽說且歌主動要求見他的時候,容祈高興壞了,簡直有點幸災樂禍了。他等了這麽久,幾乎就是在等顧且行出現紕漏。
容祈能猜到且歌會拿什麽和他做條件,而說白了,其實顧且行沒有做什麽大事傷害且歌,不過是期望她頂個罪罷了。且歌這樣固執的,不惜想到委身容祈這樣的爛方法,都不肯幫顧且行分擔這個困難,容祈認為,這足以證明他們兩個人的感情,其實非常的脆弱。且歌對待顧且行,從來就沒有她所期望表現出來的堅定。
他曾一遍遍告訴自己,也告訴他們,如果顧且行不行,且歌就隻能是他的。
他不能再懦弱下去。
新婚,不美好的洞房,不和諧的夫妻關係,不說話的且歌。
因為過於細心,很快他便發現了且歌的異常,她似乎對吃完全沒有興趣。她一個逛大街走到哪吃到哪的人,對吃竟然一點激情都沒有。他做了次嚐試,命人在燙裏加了好多好多鹽,兩個人分別盛上一碗,他看著且歌毫無反應地吞咽,若無其事地咽下了碗中齁鹹齁鹹的熱燙。
之後他每天都看著她吃飯,在飯菜裏加各種怪異的佐料刺激她的味覺,她竟然始終毫無反應。當容祈知道,且歌是從他那次詐死開始便成了如此,心中的自責惹得他差點掉了男人淚。他究竟是幹了什麽,能把好好的一個姑娘折磨成這樣,口中無味,心中當如何灰敗死寂。
她那麽恨他,咬定了不屬於他的貞潔,喝醉了酒將他當成別人。很早便看出她在演戲,容祈那天根本就不想動她,可她演得那麽投入,他隻能配合,心裏揪成一團。他說他不會再動她了,既然她這麽的不情不願,他也不再勉強。
他們都是後知後覺的人,許多事情莫名其妙地幹了,然後發現每每都晚了那麽一步。
她懷孕,她打胎,她用最惡毒的話咒罵他。容祈不在乎那個孩子究竟是誰的,他隻是看著且歌為了保這個胎,那般的痛苦,他恨不得受罪的是自己,他看不下去了,寧願讓且歌再恨自己一點,這個壞人他來當。反正她已經恨自己,恨到這個地步。
當她留著血依偎在他懷中的時候,她有多疼,他心裏就有多難受。容祈是也是有心的,那些惡毒的話當真傷不到他麽,隻是因為出自她的嘴巴,他才能一而再的忍受。可終究,他們一起殺了他們共同的骨肉,斬斷了這本該最緊密的聯係。
他們這樣彼此折磨,到底圖的什麽,又能得到什麽。
顧且行要他駐守塞外,他想這樣也好,分開之後,彼此都好好想想。他也想想,自己究竟還能有什麽辦法,如果沒有辦法,他到底想怎麽樣。容祈對且歌的執著,曾經差一點就到達極限,那段時間他賭氣似的,不去想她,不去刻意聯係她。他在信中對她隻字未提,因為他不知道能提什麽。輕飄飄一句關心,根本不足以表達他滿心糾葛的情意。
哪怕是和昔日恩師的愛子作對,他也認認真真地做了,他理解且歌一直以來對顧且行的愧意,她曾經給過顧且行滿滿當當的希望,然後在他的幫助下,把那個希望的氣泡戳破了。那是且歌欠顧且行的,也是他的錯誤而造成的不必要的虧欠,這個債他來還。
他幫顧且行打仗,幫他守護這邊陲疆土,盡心盡力。
想她的時候就繪了許多畫像,她的一嗔一笑,她的千姿萬態,所有所有都印在他的心裏,最純粹深刻的地方。有時候他多麽期望,她能放下對感情太過執著的堅守,來一封信給他,讓她也說點好話軟話,讓他驚喜快樂一次。
可是且歌的心啊,被他們輪番上陣傷得滿是瘡痂。最初分開的日子裏,他們彼此叫著勁,誰也不舍得先低頭服軟,然後當容祈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才發現自己已經身染惡疾。
他簡直慶幸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沒給過她關心。他不怕死,但麵對感情的生離死別,他其實一貫很懦弱。他依舊選擇了當初回避和傷害的方式,既然她不要自己,那便不要個徹底。分開吧,散了吧,忘了吧,他也好死個了無牽掛。
聽說且歌到了無雁城,他馬上命自己私下的人馬將且歌抓上烏合寨,先把她關一關,關到死心了,然後送去安全的地方。不要讓她知道自己會死,不要她陪自己熬這等死的日子,不要她對一個死人念念不忘。
直到且歌以那樣狼狽的姿態,義無反顧地闖進他的懷抱。那種強大的震撼瞬間給了他麵對一切的勇氣。他們不怕死,怕的隻是生不能在一起。他們連死都不怕,何不好好珍惜所剩無多的相聚。
容祈的一生活得都不太真實,如他所說,若是沒有且歌,他幾乎不能察覺自己屬於人的最切實的七情六欲。那段真心相守,是最快樂真實的光陰,他們之間終於沒了誤會,解開了所有各自固執吞咽的真相,他們屬於彼此。
而且歌終於知道了他時日無多的真相,那天且歌和鬱如意給他下情藥,他看在眼裏,不聲不響。當時他並不清楚她們到底給他下了什麽藥,便想看看她們使的什麽花招,他暗自服了舒緩藥力的丹丸,然後識破她們要給自己留後的打算。
當時容祈有點生氣了,他問且歌,“你就是這麽愛我的?”
且歌說不出話來,抱著他哭。心疼壞了,可是還能怎麽辦呢,這要是等他快死了,在他垂危之際,讓且歌看著他慢慢死去,這丫頭肯定會受不了跟著去死的。於是他做了個自私的決定,他要找死,他要做戰場上的英魂,他不能讓她看著自己咽氣。
且歌問他是誰下毒,憑容祈的聰明怎麽猜不到是顧且行,可他不說,他不希望且歌恨顧且行。仇恨這個東西根本沒有必要,他們因為仇恨而誤會折磨了自己這麽久,仇恨的味道他嚐了那麽深,不能讓她再恨了。
古泉汗王治了容祈的病,但是中毒已深,一時不可能完全解除。他一直舍不得讓且歌和如意他們看出來,便是在很久之前,他看所有的東西都越來越模糊,那日從戰場被且歌抬回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睜不開眼睛了。
他失去了光明,瞎了。可他卻沒有死。
且歌出嫁漠北,秦子洛為他孤注一擲,他們瀕臨城下,最後再折騰一把。
幸而他因為方向感不好,從小練就了閉目聽聲的本事,若非如此,當時且歌從城樓上落下,他如何有能力接到她。有的時候老天爺對他們挺好的,有得必有失,這話一點都不假。
訣別的戰場,和一切訣別。
再次醒來,已經不知是何許日月。自失明之後,醒來的感覺便和以往不同,這種清醒並沒有安全感。他什麽也看不見,隻是神智和肢體是蘇醒的,緩緩坐起身來,聽到窗外鳥雀鳴唱,陌生而平靜。
這裏是江南,甘霖和甄心居住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沒死,也知道是什麽東西換得了他這條性命,他本該感恩戴德,卻也並不迷戀於苟活的感覺。
甘霖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好歹算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對人生在世是不是該有點新的看法。這就有點像是寺廟裏老和尚點化紅塵迷物,他輕笑著搖頭,細細聆聽周遭雀鳥和鳴的清脆。
“且歌,怎麽樣了?”他聽了很久,然後問出唯一牽掛著的問題。
甘霖告訴容祈,那被嫁去漠北的是鬱如意,現在倒是沒聽說有不好的動靜。但那日決戰不久之後,留在皇城的夜梟探子說,宮中死了名神秘的女眷,顧且行難過許久,那人大約就是且歌。
容祈淡淡一笑,輕點頭,“多謝照顧,我要去找她了。”
甘霖沒有問容祈打算去哪裏找且歌,或許且歌的死容祈是不相信的,便是連甘霖本人也希望消息是假的。隻是是非已過,他不想管了,他當時會去把容祈救出來,為的是古泉汗王的遺願,古泉希望容祈可以將他畢生所授的醫術流傳下去。
這是草長鶯飛的春天,容祈看不見新鮮的綠,含苞待放的嬌豔,但他心中有初遇時且歌的笑臉。那是最繽紛的色彩。
這就夠了。
他不知道去哪裏尋找他的且歌,且歌說她喜歡桑海。他獨自來到一處棧橋,除了一隻竹笛和風輕雲淡的心情,什麽行禮都沒帶。
船家很熱情,攙扶著他上船,“公子來得真及時,這是今日最後的船渡了。公子要去什麽地方?”
“桑海。”不由得啟開一味笑容,他淡淡地與往事塵煙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