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杖訓（中）
見自己麾下兵士竟敢如此冒犯大將軍威儀，李淦麵上不由一陣紅一陣白。他正要命令將袁亮拖出帳外問斬，卻見楊業輕輕一揮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袁亮之後，淡淡的開言道：“袁校尉既如此說，想來亦親身體會了烏鬆之戰的慘烈。不知袁校尉對番軍此次出兵攻我大軍之意圖有何見解？可曾計算過我將士與番軍對壘，軍力之強弱，勝算之多少幺？”
袁亮乃是心思粗獷之人，平日裏隻知奉令殺敵繳械，如何會去想那些行軍之法？楊業一番話問得他抓耳撓腮、張口結舌，吭哧了半晌，忽然想起晨起練軍，勤役兵賀連說起七少將軍孤身闖入敵營，放火燒斷敵軍退路時連連咂嘴的模樣，隻覺得一團熱血源源不絕自心底汩汩升騰。他抬起頭望著楊業不怒自威的麵龐高聲道：“屬下從軍為的便是替爹娘殺狗賊報血仇。若是像林大人、左大人、七少將軍一樣殺賊虜飲敵血，屬下就算命喪黃泉也不覺冤枉！”見大將軍似微有動容，袁亮不免對賀連竟能將大將軍的態度猜得四、五分大感奇怪，連帶著又想起他為七少將軍因犯軍規將受刑斬而大感不平之事。此次七少將軍挑番將、退遼敵，立有大功，就算他觸犯軍規，也不致受這斬刑。聽軍中兄弟議論，相較另幾位少將軍，大將軍似乎更疼愛七少將軍。既是如此，大將軍為何還要將他刑斬祭旗？說不通說不通。袁亮想著，忽然不計後果的衝口而出：“屬下等十分佩服七少將軍英勇機智，豪氣幹雲。屬下等懇請大將軍饒恕七少將軍違令抗命之錯！”
楊業聞聽袁亮言語中似乎將兒子違令抗命、擅離職守之事視作理所應當，不禁在心裏又對兒子生出三分喜七分怒：治國之本莫過於民心所向，帶兵之道亦同此理，征其身不如征其心。兒子既能征得一片軍心，倒也算有些小本事。不過，玉不琢不成器。愈是這般愈不可驕縱慣寵。況且林、左二大將為其所累，殞命他鄉，若不借此令他深刻銘記，隻怕他日後無以立足此波雲詭譎的世道廟堂。
楊業思及此，便將如炬的目光看向李淦道：“此番火旗營將士衝動之舉，本將以為李指揮使可酌情處置。袁亮雖罪犯構軍，但念其忠義可嘉並敢於直言諫軍，死罪暫可免去，將其杖責八十，扣餉一月便是。”他頓了頓，忽然嚴肅地一掃袁亮道：“一日從軍便當一日以軍規戒令為己命。袁校尉於軍中效力日久，想來亦深明其中道理。本將希望日後再見袁校尉，爾已成為我楊家軍中一名為民、為國而戰的驍勇健將！為我楊家軍再添威名！”
一眾喧嘩的兵士在楊業威嚴的目光掃視下不由自主屈膝而跪，深低了頭，諾大的軍營鴉雀無聲。這時奉命前往青龍營暫代指揮的延廣由守兵引進帳來，見十數士兵跪伏於地愧省自身，一時進退不得，隻好站在帳邊肅穆等候。楊業見延廣來此，心知他有要事稟報，於是看看袁亮等眾人，又拍拍李淦肩膀，負手轉身離開，延廣亦緊隨父親出了營。
走出火旗營，楊業站住腳步沉聲對延廣道：“為父吩咐的事你可辦妥了？老四那兒如何？”
“父帥，孩兒與四弟均已按著您的吩咐辦妥了，驍騎營已交由路督尉帶去郊野練兵。”延廣頓了頓接著道：“依娘的意思，王爺此行必有聖上親侍跟隨。您卻隻將驍騎營派出，孩兒隻怕餘下的精兵幹將仍會招人口舌。”
“身正不怕影斜。我楊家素來走得正，行得端，何懼他人口舌？況且以聖上之英明，未必便隻見得那些捕風捉影，無端揣測之事。王爺親奉禦旨前來宣慰，你務必約束老三他們幾個不得多語妄言，否則軍法家法一並懲治。”楊業話畢忽一轉語鋒道：“那個孽障呢？”
“七弟他，娘命他在營中反省思過。爹，七弟他既已知錯，您就…”延廣仍欲再求，卻見父親麵上又罩怒雲，便不敢多說，隻隨著父親默默走進玄武帥帳。
金烏緩移，轉眼便至正北。此時一騎黃膘如飛奔入帥營。一個身著棗色侍衛裝的將官一下馬便手執旌旗高聲道：“秦惠康王奉旨宣慰，三交駐泊部署楊業速速迎駕！”
楊業聞聽八賢王鑾駕已至，立刻吩咐親兵鳴鍾召集全軍於玄武大校場集合待命，他自己則由延廣延慶延輝三人相陪前往營外接駕。盞茶的工夫，隻見一行千人的隊列自遠處緩緩而來，當先領路的正是長子延平。楊業率三子跪迎路邊。延平一見，連忙下馬行至楊業身前，不及向父親請禮便亦隨三個弟弟跪在了父親身後。
輦車停下，八賢王趙德芳由近隨攙扶下輦，見得楊業，一種老友久違的欣喜迅速湧上心頭。他有心扶起楊業淋漓暢快的敘敘舊情，奈何皇命在身，不得不暫將此念頭壓下。他示意親隨恭迎聖旨出了輦。捧著聖旨，趙德芳麵上忽然閃過一抹訝異。他抬眼看看楊業以及身後的四子，不得已打起官腔道：“聖上禦旨駕臨，為何不見遊騎將軍楊延昭、遊擊將軍（從五品下）楊延嗣前來恭迎？”
楊業眼見八王麵上欣喜忽然隱沒不見，又見他並不宣旨隻問延昭延嗣，心下不由大異。他隻怕聖旨有何降罪之語，連忙叩伏在地道：“楊延昭、楊延嗣觸犯軍規已依軍律懲處。”
“他二人可是因烏鬆一役受處？”
“這？”楊業聞聽八王問話，頓時震驚。他暗自思忖，烏鬆之役不過乃平常防禦戰，王爺如何得知？難道當真為妻子料中，此次聖上宣慰暗藏玄機？若果然如是，王爺先前暗示便有所指，我當小心應對才是。他想到這便道：“正是。楊延嗣軍前違令，楊延昭亦徇私袒護。故依律法懲處。”
八賢王聽得楊業回話，不禁暗自搖搖頭。他看看楊業父子，潤了潤嗓，攤開聖旨朗聲道：“楊業聽旨！奉天承運皇帝召曰：‘聖仁廣運，國安民順。無佞天波楊府赤膽忠心，居功奇偉。茲特封楊業為忠勇侯，賞萬匹錦帛，賜千石穀米。楊門眾傑依品級高低，逐階擢升。長子楊延平、次子楊延廣升雲麾將軍、忠武將軍；三子楊延慶、四子楊延輝升壯武將軍、宣威將軍；五子楊延德、六子楊延昭升明威將軍、定遠將軍；七子楊延嗣於烏鬆坡之役勇闖番營、力敵番將，屢立軍功。特擢升寧遠將軍（正五品下）。唯其少年心性，爭強鬥勝。古人雲：日精於勤，藝成於思。希其秉承庭訓，再接再厲，亦不負朕惜才愛子之心。烏鬆之役勝之於將，將勝之於軍。三軍將士亦功勛赫赫，故特召秦惠康王替天宣慰，以示天恩。欽此！’”
合上聖旨，八賢王的心頭竟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之感。表麵上看叔皇這道聖旨，句句褒獎，字字高揚，賜予楊家無上的榮華光耀。放眼朝野上下，有哪一位朝臣隻一代便可擁有這自侯爵至正五品要員的高階品銜？然而，叔皇當真這般倚重楊府幺？楊家上下為國為民，忠勇赤膽，無庸置疑。但一句‘居功奇偉’，卻仿佛一道死枷牢牢扣住了其滿門的命脈。風靜之時自可萬事祥順，一旦突起風雲，那便是浪尖之舟隨時可遭覆頂。無怪乎楊業終日間如履薄冰，步步謹慎…他抬眼看看跪伏在地，汗水已浸濕衣背的楊業父子，輕聲道：“楊將軍，接旨吧！”
“皇上隆恩眷顧，臣惶恐！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楊業恭迎了聖旨慢慢站起身，八賢王笑笑，待要上前與老友敘敘家常，卻發現他那紫銅色的國字臉膛不知何時已沉如玄鐵，且籠罩著層層火雲。八賢王暗道奇怪，正欲詢問，忽又感到幾道懇求的目光自延慶延輝處射來。他猛的想起聖旨後半部分的話，不由一詫。看老友這等麵色，莫非當真是那七小子又闖了大禍？聖旨道，“唯其少年心性，爭強鬥勝…”聽這話音，若非叔皇早已掌握了此次楊家於烏鬆之戰的一切動向，又怎會立刻下詔封賞？而這“希其秉承庭訓…”言外之意，分明便是命楊業戒其心性，訓其之過。即便七小子觸犯了軍規戒律，若無人參奏，皇上又如何得知？難道這又是…八賢王心下一動，突然記起那日晉見叔皇之時潘仁美臉上閃過的一絲絲詭譎…他頓時恍然，是了。定是潘仁美那奸相攛掇叔皇頒下這道聖旨。天波府，何時才能風平浪靜！
八賢王這般想著，不料楊業卻早已熊熊怒火衝天而起。他勉強控製住亂顫的身軀，犀利的一掃延平延廣，冷聲道：“午時已過，將楊延嗣押至玄武校場，本將要當眾還林成、左良二督尉以及三軍將士一個公道！”
“將軍！”楊業話音未落，就隻見延廣延慶二人撲通跪倒，再次攔在父親麵前：“求將軍饒恕楊延嗣之罪！”
“大膽！”楊業見二子在八賢王麵前如此悖逆軍命，一時氣得渾身發抖，怒罵道：“爾等竟敢公然抗命，軍法何在！都給本將滾起來！”
眼見楊家父子五人中三人對峙，二人默然，八王不覺暗自好笑。他斜倚輦車東看西顧，卻是不說一句話。這時隻見延輝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末將隻當‘賢王’美名四海名揚，必有令人敬佩景仰之處，不想原也是金玉其外之俗人。末將今日領教了！”
延輝說完遞給站立一旁似胸有成竹的延平一個無奈的表情，隨後便又走了回去。八賢王明知延輝激將，卻也隻得自吞苦水。他直起身捋捋簪纓銀翅王帽上的綬帶，走至楊業麵前指指他手中的聖旨，輕咳一聲道：“楊將軍請暫息雷霆之怒。今日孤王奉皇命前來勞軍，不知楊將軍可否允孤見一見這些驍勇無敵的將士們聊表感謝之意？”
楊業經八王提醒方省及自己有失儀態，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兒子們道：“本將再說一遍，立刻將楊延嗣押去校場聽候發落，違令者以枉法徇私罪嚴懲！”楊業話畢向八賢王躬身一禮道：“楊業無狀，王爺恕罪！王爺請！”
八賢王看看延平四兄弟，又以目示意了頭頂藍天，這才在楊業引領下往玄武校場而去。眾子見無論如何也不能澆去父親心頭怒火，亦麵麵相覷一番，無奈的回轉帥營與母親商議對策…
“咚咚咚…”的集合軍鼓不斷的擂起，氣勢如虹，振奮人心。一對對執戟持盾的戰甲將士自不遠處奔跑而來，“鏘鏘”、“錚錚”之聲齊整響亮，竟似同出一轍。楊業心知八王奉命勞軍之意便特意吩咐於校場中央簡易的搭建了一座涼蓬，用以綠色帷幔擋風遮陽。八王座上位，楊業陪側。戰鼓再次擂響，象征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色旌旗迎風飄揚，渾厚嘹亮的吶喊聲震天徹地，好一派威武雄壯之勢。旌旗上下翻轉之間，步兵、騎兵隊列已是輪換了數次。
趙德芳在蓬內觀看，心頭一陣澎湃，內中卻又夾雜一絲感慨。叔皇馭臣之種種手段似乎亦有其道理，像楊家軍這等氣衝霄漢之勢若用之得當，我大宋萬裏江山自可永固，反之則…他忽然搖搖頭，笑向楊業：“楊將軍麾下精兵強將無數，以孤王看，這其中怕是少不得幾位少將軍之大功。練兵布陣、防禦守備各司其職，大有作為。少年雖多魯莽之舉，然而為軍為民亦別有一份衝勁激情。楊將軍何不引水入渠，以其情抑其心？”
“引水入渠，皆有一定的規矩、方圓。若無規矩的任其恣意橫流，不加以控製，久而久之必將孳生雜質汙淖。王爺以為是否此道理？”
“楊將軍…”八王一時語塞。半晌才無奈的點點頭：“楊將軍一番論道句句在理，孤王不得不服。不過，楊將軍…”
“楊業必不辜負聖上眷顧之恩！”楊業站起身對著八王又是躬身一禮，轉身吩咐親兵：“帶楊延嗣！”接著又冷聲命令道：“傳令三軍，楊延嗣妄顧法紀在先，違令抗命在後。二罪並罰，將其重責二百軍杖，以祭英靈，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