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玉琢(下)
楊業心念輾轉間早將皇帝心意揣度明白,他十分清楚此時一味抗命已非上策。他沉思半響,正待回話,忽聽延嗣朗聲道:“陛下,楊延嗣願接受楊將軍任何考較。”
楊業聞言,抬起頭看向眼中燃燒著激越的光芒,舉手投足間便要躍躍欲試的兒子,炯炯虎目中不時掠過幾分薄怒,他微微的蹙起了兩道濃黑劍眉……
玄武較場的看台上,皇帝再次半瞇了眼。仍是一身紫金戎甲的楊業此時已兵刃在手。這兵刃既非刀亦非槍,看去形狀倒似農家打麥時常用的以鏈相連的一種兩節鐵棒,軍中稱之為“鐵鏈夾棒”。鐵鏈夾棒出於西戎,常被西戎人用以自上擊下對戰敵國步兵。楊業以此兵器考較延嗣,自是潘仁美所提。他明裏是攛掇皇帝查驗新製兵器,暗裏卻有意要看楊業出醜。
他知楊業一把金刀所向披靡,而其自創的楊家槍法更將刀法融入在內,威力之大比之金刀更增數倍。這兩種兵器楊業使來得心應手,兼之一身爐火純青的武功造詣,恐怕不出半個時辰,這場‘戲’便沒得看頭。故而,潘仁美見兵卒中有人使用“鐵鏈夾棒”,於是向皇帝建議由楊業試來以驗其利。
延嗣緊握銀槍的手此時已濕漉漉的一片冰涼。適才他見潘仁美提議隻需過得父親這一關就能再披戰袍馳騁沙場,興奮之情頓時如火騰升心頭。但是真要與爹爹交手過招,他滿懷的豪情又好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一眨眼便滅了。
他自小最敬畏楊業,一身武功相較楊業又相去甚遠。他深知若爹爹心意已決,自己在爹爹手中絕走不出十招,這讓延嗣萬分沮喪。他試圖以祈求的目光軟化楊業,得到的卻隻有楊業毫無起伏的聲音:“楊延嗣,出招!”
眾人見楊業聲音洪亮渾厚,不約而同為延嗣捏了一把冷汗。延廣兄弟也知此次父親對弟弟動了真格,且皇帝一旁監審,便有辦法也派不上用場。四人麵麵相覷,無奈的站在台前兩側緊張的關注著弟弟。
楊業威嚴的目光迫得延嗣幾乎喘不上氣,他紮馬橫槍卻心怯的不敢出手進攻。楊業一見兒子怯懦的神情,氣便不打一處來。他握住夾棒棒端在身側劃了一個圓,緊接著揚手傾身,一式‘流星追月’便毫無預兆的攻向了延嗣握槍的手臂。
延嗣不防爹爹說攻就攻,慌亂之下不知迎戰,隻連連倒退左右躲閃。楊業怒火上竄,也不等他回神,向前逼近兩步,以手夾鏈翻飛兩棒,上襲延嗣臂肘,下擊延嗣大腿。延嗣渾身被棒影罩個密不透風,既前進不得,後退也不能。被逼無奈,他提槍迎戰,哪知就在他迎向楊業鏈棒之時,楊業猛地翻轉棒身,彈起棒端直打延嗣臀部。麵對突如其來的招式,延嗣無暇應變,又不敢躲閃,竟就硬生生的挨了一棒,疼得他忍不住哼出了口,手也不自禁的背到身後去揉。然而還不等他喘氣,楊業手中鏈棒又刮著風向他前肩打來。延嗣不敢再大意,他忍著痛,一式‘繁花似錦’軟綿綿平推出去,眼看便可擋住父親手中鏈棒,楊業卻突然將棒下撤,在延嗣這式還未用足之時,竟又調轉棒端重複擊打在延嗣臀部。這一記似乎比前麵重了許多,延嗣隻覺半邊臀好像火灼了一樣辣疼。他知道父親動了氣,便咬住雙唇強迫自己再不吭一聲。
星兒眼見延嗣招式淩亂,腳步虛浮,心知楊叔叔兩下重擊必是令他疼痛難耐。她拽了拽趙普的衣袖,又悄悄一指皇帝,示意爺爺再去向皇帝討情,可趙普卻隻安慰的拍拍星兒手背,隨後便又將目光調轉台下。
延嗣在楊業淩厲的攻勢下漸漸顯得力不從心,捉襟見肘。他這邊剛把氣調勻,那邊楊業連綿的招式就又堪堪而來,延嗣一個錯神,腿上便挨了一棒。躲閃不得他便隻有硬接,如此一來二去,父子兩人已然相交三、四十招。大汗淋漓的延嗣此時早已鼻青臉腫,狼狽不堪,渾身上下到處是摔傷劃破的傷口。
即便如此楊業依舊沒有停歇,他似乎不肯給延嗣任何喘息機會,鏈棒飛旋著接踵而至,呼嘯著擦過延嗣鬢角、臉頰,留下點點紅痕。延嗣呼吸漸轉沉重,他看著父親手中密如雨的鏈棒一式緊接一式,腦海中突然閃過一絲放棄的念頭。他有意鬆弛下繃緊的神經,目光遊移,招式怠緩。眼看楊業又一棒當空罩下,他鬆鬆垮垮的舉起槍,隨意的揮了出去。
楊業見延嗣溢滿委屈的目光忽然散了聚點,立刻便明白兒子心中念頭。他沉下臉,怒哼一聲,手腕一轉在右手方蕩開一個弧圈。看到延嗣執槍搠向右方,他迅速夾住鐵鏈將棒帶往左側,在左上方旋轉了弧線,突然自上而下直砸延嗣手中槍。延嗣回轉不及,忙用槍柄去頂,隻聽‘哢嚓’一聲,那槍竟生生被砸斷,眼看便要落地,延嗣心內一慌,急忙伸手去接。正在這時,楊業一夾鐵鏈,分彈二棒襲向兒子的手背與臀部,延嗣吃痛,不得已放棄接槍去擋另一節棒。不料楊業手中棒仿佛長了眼睛,就在他欲擋未擋的間隙又一次狠狠抽落在延嗣的臀部,頓時痛得他眼冒金星,麵孔慘白。他倒抽口涼氣,一個站立不穩,整個人便趴在了地上,剛剛愈合的舊傷再次迸裂,一點點滲出鮮血,漸漸的將他衣褲染紅一片。
星兒驚呼出口,一縱身便要離台,卻被身旁趙普一把拉住。他嚴厲的看了孫女一眼,一躬身對皇帝道:“陛下,寧遠將軍身上有傷,且他已盡力接下楊將軍數十招,老臣以為,此次考較不如到此……”
“陛下,”潘仁美見皇帝捋須頷首,似有讚同之意,連忙道:“陛下既授楊將軍主考之職,楊將軍自然盡職盡責,全力而為。臣以為,這考較之事還需問過楊將軍才妥當。”
“潘卿所言倒也有理,”皇帝點點頭,負手走至台前看看麵龐紫漲,冷汗涔涔卻強自以手撐地,奮力爬起的延嗣,笑向楊業道:“楊卿家,寧遠將軍可過得關幺?”
楊業正自氣恨兒子如此不爭氣,現聽皇帝問話,怒視著兒子的目光忽然閃過一縷失望。他看看皇帝沉聲道:“回陛下!楊延嗣既已認輸,臣認為,這考較一事……”
楊業話音未落,就見延嗣通紅著雙眼,暴發似的哭喊道:“我沒有!我沒有!”他搖著頭,悲酸的望定楊業,幹澀的聲音中透著無數絕望:“我錯了……爹……楊將軍,求求您準我留下。求求您……”他哽咽著,猛地彎腰拾起地上的斷槍,起手一式‘關山飛渡’穩穩的將槍橫於胸前……
槍棒膠著,人影翻飛。騰縱踏躍間,延嗣緊握手中槍,眼觀鼻,鼻觀心,穩而不亂的挑、搠、攔、搕,阻截著父親一棒快似一棒的攻擊。遠遠觀望,槍影人影,乍分乍合,倏而靈敏似蛇,倏而沉健如虎。一扣一環,不緊不慢。楊業夾鏈彈棒,處處進逼;延嗣守中有攻,節節擋阻,直看得皇帝與潘仁美瞠目結舌。
眼看兒子雖仍敗象逐顯,卻愈戰愈勇,楊業大為快慰。他有意抖露空門誘延嗣來襲,延嗣愣了一愣,手下動作稍緩,隨即卻突變方向轉而抱守丹田,護住心脈。楊業無奈的搖頭笑笑,‘警告’般的繞起棒端輕輕一磕延嗣肩頭,似在說:“你小子再敢露怯,可別怪爹手狠。”
父子倆場上變纏鬥為切磋,除了楊家兄弟誰也不曾看出端倪,皇帝在台上頻頻點頭,神色舒暢。看著楊業父子這般打下去沒個盡頭,他忽然站起身高聲道:“罷了罷了!楊卿這就收手吧,你那奏疏隻當朕從未見過!”
……
雄關雁門,居“天下九寨”之首。其東臨雁門山,西靠隴山。此兩山對峙,形同鬧門。唐駐軍於雁門,依山傍穀設置關城,戍兵防守。至宋以來,雁門關便因其地勢奇詭而成為大宋據攘遼,黨項等異族侵害之要塞重防。
這日清晨,秋霜遍染層林。片片秋葉漫天飄飛,一片黃一片紅,遠遠望去,令人倍感蕭瑟淒涼。一位頭戴儒巾的俊美少年倚樹而立,一眨不眨的眺看前方雁門關城。許久,一滴滴冰涼的淚溢出少年盈盈美目,落在紅葉上,好像晶瑩閃爍的珍珠。
寒風拂麵,將少年浸濕的麵頰吹得生疼。他下意識拉緊身上披風,看著紅葉,耳畔似乎又回蕩起那個大男孩爽朗的笑聲。忽然,少年抬起頭望定雁門,輕聲責備自己道:“杜飛瓊,你在做什麽?你難道忘了此去關城的目的?杜飛瓊,不許再哭!不許再讓他為難傷心!你聽見了嗎?”她擦幹眼淚站起身,不舍的回看身後仿佛小黑點的雲瑞客棧,喃喃自語道:“爹爹,對不起。瓊兒不能眼看著生靈塗炭,屍橫遍野。爹爹,原諒瓊兒!”
一條狹穀深幽險峻,兩側峰巒疊嶂起伏,周遭怪石嶙峋突兀。飛瓊獨自一人走來,隻覺遍體生寒,心中驚悚。記起前些日被調往並州增援的路明來探望自己時,曾說過隻要再翻過前麵一道陡峭山梁便可進入雁門關駐軍之地,她不由的又堅強了起來。如今雁門關正是雲麾將軍楊延平駐守重防,自己若將雲瑞客棧駐有遼兵之事告知,這豈非便是替爹爹贖了罪孽?而對於遠在他方的他,這同樣會是個好消息。
“隻要他高興,瓊兒做什麽都值得!”想象著延嗣神采飛揚的快樂模樣,飛瓊心頭不再躊躇。空中盤旋飛過一隊秋雁,她忍不住仰首觀望。人說:“雁過長空,影落流水;雁不留跡,影不留水。”楊延嗣,瓊兒在你心中可曾留下一絲印記?搖搖頭,她嫣然一笑。無論前麵千溝萬壑,你總在瓊兒心裏。這,便夠了。她抬手輕拂了被風吹亂的雲鬢,歇口氣,繼續舉步前行……
……
濕漉漉的亂草鋪天蓋地罩下,不多時便鋪滿整整一車。年輕的士兵來不急摘去沾在臉上、衣上的草根,又埋首車中將草抱下,一堆堆挑揀出來,分開晾曬。抬手捋平整齊的草葉,士兵點點頭,繼而走到另邊車前,一手一個的將車上兩袋穀米提出,掂掂重量,然後拎著走到墻邊,將穀米靠墻而立,接著再返身去拎其它米糧。如此這般來來回回,待一車穀米堆放完畢,那士兵渾身上下已似水淋。他胡亂的擦擦流進眼內的汗水,拿起水瓢在門口水缸內舀了一瓢,一仰脖“咕咚”一聲灌下了肚。稍適休息後,士兵轉身走出門,在一排兵器架上取下一杆鐵槍,擺起架勢對著空場上的草垛不知疲倦的練了起來。身後響起一陣腳步,士兵並未理會,隻笑了一笑,繼續揮舞著手中鐵槍。
“七少將軍,於財前來繳令,請七少將軍驗查。”見他不作理睬,一個年輕的聲音無奈的在他身後說道。
士兵聞聽這話,眼中立刻綻放了熠熠神采。他回轉身搶過於財手中一柄金光四射,鋒利無比的槍,驚歎的撫了又撫,看了再看,又握在手中揮舞了好一會兒,感覺著那迫人的寒氣以及發酸的臂膀,他這才萬分滿意的將槍仔細收好,看看於財道:“小於,我現在不過一名普通的兵卒。你若嫌‘楊延嗣’礙口,叫我小七也可以,兄長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那怎麽行?”於財稚氣的麵上湧起一層不服:“在於財的眼裏,七少將軍就是七少將軍。我真不明白大將軍為何如此狠心,撤了你的職不說、糧倉即是營房也不說,大將軍甚至還將你調到李將軍手下做這等粗繁辛苦的事情。七少將軍,這些你都不怨恨嗎?”
“將軍這幺做自然有他的用意苦心,”延嗣邊說著邊提起門外兩隻鐵桶,又拿了扁擔,轉頭釋然一笑:“我沒有資格怨恨,也從未想過怨恨。好了,小於,難得今日李將軍準我一日假,你跟我去後山擔水如何?”
“什麽?”於財看著延嗣將兩隻鐵桶掛上扁擔大叫道:“七少將軍,你病剛好些,怎麽又要去擔水?難道其他人都做不得?不成,四少將軍吩咐我來就是因為擔心你的病又有反複。七少將軍,你不能去。”
“別人可以做得,楊延嗣也一樣可以。”想起前日為護穀糧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得發了燒,延嗣倔強的挑起水桶,不再理睬於財,徑自向後山走去,隻急得於財在後麵連跑帶追的喊著:“等等我,等等我。”
如琴的淙淙水聲回響山間,延嗣肩挑水桶來到後山前的一條清澈見底的深溪邊,時至暮秋,這裏的溪水卻仍然一片潺潺沅沅。無數的魚兒亦好似未曾感染秋日的蕭索淒清,依舊怡然悠遊於溪中。
延嗣將桶安放妥當,捧起一捧冰涼的水洗了洗大汗淋漓的臉龐,接著又脫下外衣在水中反複搓洗。於財氣喘籲籲的追來,一見延嗣在寒風中隻穿著單衫,頓時便著了急。他轉了轉眼珠,忽然大聲道:“七少將軍,我打探到了王京兄弟的消息,你可願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