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靈犀(下)
耶律德裏領軍向北追擊,行至途中忽覺不對,忙勒馬停步問身後的協從領令穩都敏道:“楊家那小子可是從北邊而來?”
“正是。”
“這可不對。適才那娃娃分明說楊家小子往北而去。雁門關在南,那小子怎麽會往北走?他押糧入雁門隻有雁門峽一條路可走,阿爸派人阻截楊延平兵馬,又命我將那小子活捉回營,這說明阿爸已得確切消息。可這一路咱們別說沒看見人,就連鳥雀也不見。難道咱們追錯了方向?”
“小將軍,依我看,咱們是被人騙了。”那個曾仔細打量延嗣的中年壯漢拈拈胡須上前道:“小將軍不提我倒也沒注意,現在想起來應該是上了那小娃娃的當。前次在烏鬆坡我曾隨大元帥同楊家軍交戰,剛才那小娃娃似乎和當日的楊家七子很是相似。他雖是粗魯小子扮相,那雙眼睛卻湛湛有光,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很像宋人的兵服……”
“果然?”耶律德裏聞言頓時一瞪豹眼:“楊家小子,你騙得我好苦!協從領,傳令下去,誰要活捉了那小子,我重重有賞!”
眾遼兵撤馬往回疾馳,隊中那黑臉少年早已憂急如焚。他伏在馬上左右顛簸,心下卻道,倘若他當真不敵,我便與他死在一處,今生亦是無憾。他微微一笑,盈盈雙眸頓似綻開了一雙蓮蕊……
耶律德裏一路追至雁門峽穀口,突被橫七豎八散落在地的刀、槍所吸引。他飛身下馬隨手撿起一柄鐵槍來看,發現槍柄上刻著中原的蝌蚪字不覺奇怪。他叫來都敏道:“這上麵寫的什麽?”
令穩都敏官至林牙(契丹語:文士),對中原文字甚是熟悉。他接過鐵槍,見其上刻有“先鋒總領楊”的字樣,不由笑道:“小將軍,這便是楊家軍的兵器。看來那隊人馬確是楊家軍。不過為何這兵器被淩亂的丟棄在此?”
“哈哈,這還用問?一定是剛才那小子逃跑時丟下的。協從領,給我繼續追!我倒要看看那小子如何有本事!”
遼兵策馬急追,腳程卻越來越慢。不為別的,隻因峽穀中遍地的荊棘。這些荊棘雜亂無章的被人斬斷在路旁,倒橫的根刺又長又尖,一旦被刺中,頓可令皮膚紅腫破皮,血痕斑斑。這一路行來,不僅眾遼兵紛紛掛了彩,馬匹也被刺得嘶鳴不止,不肯前進。耶律德裏見此情形隻得命兵卒棄馬步行。如此,山風寒冽,荊棘密布,竟不知不覺與延嗣一行拉開了距離。黑臉少年一麵撥開荊棘一麵心下暗喜:“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楊將軍所批此“瞞天過海”一計他亦可領會,難怪大少將軍這般疼寵他。
延嗣一眾甩開遼軍繼續向南又行了數裏便來到蜿蜒陡峭的山梁下,延嗣心知翻過山梁便是雁門關關口,不由精神大震。他看看三三兩兩坐在樹下、靠在石上歇息的兵士們心道,如今雖將耶律德裏遠遠拋在身後,但他所率軍隊盡皆精兵強將,勁弩利刃;而我方將士卻因連續奔波早已疲憊不堪。這不啻如一場車輪戰,耗盡了我方心力,耶律德裏再戰那便是以逸待勞,擒我、劫糧均易如反掌。雁門關就在眼前,我豈能功敗垂成?他左思右想,一忽兒捏著那紙團在地上橫劃豎寫,一忽兒又站起身環顧四周挖有坑溝的地方。
珊兒機警的守在一旁,見延嗣全副心思隻在思索對策之上,不覺心生微怒。適才延嗣攤開紙團時一閃而逝的痛楚以及堅定平靜的目光,珊兒一一看在了眼裏。她雖不知那紙團上寫了些什麽,但延嗣眼中的痛楚她卻知之甚深。這種錐心刺骨的痛楚隻有也隻會出現在“生死同寢”的情侶眼中。
死生契闊便注定下今生來世。隻是,她癡,他又如何?
他堅定的一如磐石;平靜的好似淡水。他果然將她的癡、她的愛視同有無幺?
珊兒越想越惱,手中寒光隨恨慢慢挽起一朵劍花:小姐,珊兒決不會再任你淚灑襟衫,憔悴如死。
“叮!”
劍光蕩開,握在延嗣手中的枯枝折斷落地。
延嗣默然的望著手中另半截枯枝,半晌方苦笑了看看珊兒:“我到底不如你執著。”他若無其事的走到齊躍身旁道:“選幾名力大的將士,將粗壯的樹枝割出裂口之後由你帶同他們先行至雁門關,我在後斷路。”說完,他便將二十名兵士分作兩隊,又將五車米糧精簡至三車,由齊躍率領、珊兒護送十五名力氣大、腳程快的壯年兵士押著糧草翻山而行,自己則與嘎頭、大壯等五人拆卸了剩餘輜車的車輪,車軸散亂的丟在路上;接著又尋來厚厚的寬葉蓋遮上幾處深坑以作埋伏;然後他便吩咐大壯搬來數塊大石,幾人合力將大石分放於樹杈之間……諸事完畢,延嗣暗暗一點頭:常見則不疑。引了耶律德裏入此埋伏圈,他便有來無回。
延嗣手提銀槍宛若仙童飄然立於高坡之上,眺瞰間,循了破毀的輜車痕跡而來的耶律德裏漸入視線。他閑定的微微一笑,提氣凝神,好似一隻引吭白鶴清嘯連連。陡聽清嘯陣陣,一身狼狽的耶律德裏立刻握緊了狼牙棒四下搜尋。他身後一眾遼兵亦迅速圍在了他的周圍,呼喝吶喊不絕於耳。
“耶律將軍可是在尋在下幺?”延嗣靜靜的望著耶律德裏一眨星眸道:“耶律將軍,委實對不住。先前在下言語多有冒犯,還請耶律將軍多多諒宥。”
耶律德裏一見延嗣現身,惡火頓起。他惱羞成怒狠狠瞪了延嗣:“好個狂妄的楊家小狗,竟敢戲弄本將軍!今日便要了你的命亦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他說著一揮手對身後遼兵吼道:“給我一起上!結果了這小狗,本將重重有賞!”
見耶律德裏一出口便“小狗、小狗”的亂罵,不由得延嗣怒憤填膺。他冷冷一掃耶律德裏,淡然道:“耶律將軍不愧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之公子。如此出口成章足可見家學淵源。不過這等手段確也是你們慣用之法,在下佩服之至!”他本有心將耶律德裏戲弄足夠,如今見他這般囂張便也失了頑心。他一抬銀槍看看耶律德裏傲然一笑:“耶律將軍一路辛苦,在下不便多擾,告辭了!”話音剛落,便隻見他俊挺的身形衝天拔起,清嘯聲中早已沒入了濃密叢林。
“小狗要逃!給我追!”耶律德裏氣恨交加,率領眾兵向密林深處搜去。
延嗣閃身沒林,清嘯卻接連不斷。耶律德裏聽在耳裏隻覺那忽悠揚忽高亢的嘯聲似乎正是嘲笑自己無能。他向來自視甚高,又身兼督司小將軍之職,如何受得這般譏諷?他大吼一聲不顧令穩都敏的勸阻,掄起著狼牙棒直撲林中。眾遼兵自然不敢怠慢,緊隨其後投進密林。
見耶律德裏一眾進入埋伏圈,藏身樹旁的延嗣後傾上身,雙手用力將割開裂口的樹杈向後一扳,隻聽“嗖”的一聲,一塊大石順勢猛力一彈砸上一個欺身而上的遼兵。那遼兵哀號著滾落在地,腦漿頓時四射崩裂。延嗣見計奏效,不待耶律德裏反應,一回身又彈射出一塊大石。嘎頭、大壯五人見延嗣僅用一石便砸死了遼兵,心中振奮。幾個人效仿延嗣,一扳樹杈紛紛將石塊彈射出去。霎那,飛石如蝗,斷枝似箭,猶若流星呼嘯著直襲遼兵。
慘號連連,肢裂骨斷。密林深處盡灑血雨。
此番變生肘腋,耶律德裏猝不及防。他暴怒的挑起狼牙棒,忽而左擋右阻那驟然飛來的斷裂枝杈,忽而又上劈下磕當頭砸來的大石。劈砸不中,他便狂躁的瞪起豹眼強行掄捶。然而大石不停地砸來,饒是他腰粗膀闊,力大無比亦阻擋不得連番襲擊。
身後兵卒愈漸稀少,耶律德裏羞恨難當。他一橫狼牙棒站定向林中怒吼:“姓楊的小子!有種便與我當麵大戰。這等偷雞摸狗的手段,算什麽好漢!”
眼見遼兵死傷大半,剩餘殘兵業已心力枯竭,延嗣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山梁心道,想來齊躍他們也該到達關口,我再與耶律德裏拖延,時間久了隻怕他還有援軍趕來。也罷,我便與他大戰一場,將其結果也算替大哥除去一個勁敵。
他思忖方定,一提銀槍閃身而出,看看滿麵血汙的耶律德裏:“耶律將軍好氣概!在下佩服!”
“小狗!廢話少說。看棒!”
耶律德裏不等延嗣站穩,陡的掄起狼牙棒直砸延嗣麵門。延嗣冷冷一笑,挺槍一式“風摧殘蕊”橫搠過去,隻聽當啷一聲,火花迸射,槍與棒霎時便纏絞一起。耶律德裏眼見延嗣一式便截住了自己的狼牙棒,不由大怒。隻見他斜身後撤,猛的一腳飛起直踢延嗣胯下。延嗣見他出此陰招,頓盟殺意。他揚起左手,一式“潛龍出海”如風般迅疾劈向耶律德裏“風池”大穴。耶律德裏側身避讓,起手一衝,狼牙棒頭立刻脫出延嗣的槍尖隨即倒懸而下,狠狠蓋向延嗣“百會”。延嗣不驚不懼,微微將頭一偏,右手一提,挑起槍尖又一式“流水無情”徑自擊上耶律德裏“鴆尾”。
槍似劍,人如練。人槍合、離,一飲一啄間忽聽“哎呀”一聲,耶律德裏灰白了臉,手捂小腹蹬蹬連退,後心撞上樹幹跌摔在地。血花四濺,頃刻便染紅了他手中狼牙棒。然而他亦是凶猛強悍,身子剛一落地便立即踉蹌站起,鋼牙一挫,抓起狼牙棒,不顧那汩汩外冒的鮮血竟又似虎豹直撲延嗣。
一擊得中延嗣焉肯就此罷休?隻見他騰身躍起,在空中挽出朵朵槍花,旋即又似蛟龍向下一探,一槍“飛雪迎春”倏而刺向耶律德裏“膻中”穴。見他來勢迅捷,耶律德裏突然虛劈一式“黑虎掏心”,轉而卻挺身撩棒照定他身前空門,抬手一式“天崩地裂”直磕他“氣海”。延嗣不虞有詐,隻待以“靈蛇出洞”纏鬥,孰料耶律德裏驟出此詭招,隻驚得他背心涼透,待要變式挑、撥卻為時已晚。
眼見那棒頭鐵刺瞬間便要刺穿延嗣要害,耶律德裏身後忽然傳來一少年疲憊的聲音:“耶律將軍,小的願與您共進退。”
耶律德裏聞聲,不由自主收勢回頭,見是一位膚色黝黑的少年趔趄而來。這少年發髻散亂,麵部、手肘均有刮破劃傷的血痕,想來也是被那斷枝亂石所傷。耶律德裏看看他心道,這個剛剛被我收下,名叫朵穆的小兵卒來的正是時候。楊家小狗武藝不俗,如今我有傷在身,倒不如與其聯手將楊家小狗的腦袋斬下,危及之時也可用這小子抵擋一陣。
他這一番計較便令延嗣化險為夷。僥幸逃過狼牙鐵刺延嗣不敢再存半點輕敵之心。他握緊銀槍,穩穩站定傲然道:“你二人一起上。在下奉陪便是!”
朵穆見他剛脫險境便又傲態如一,不由在心中氣道:耶律德裏在遼素有“大力神”之稱,他曾獨力殺死四條大蟲二隻豹,僅憑你一己之力又如何是他對手?適才他撤棒收勢你便該一走了之才是。他心下暗罵延嗣“糊塗蛋”,麵上並無絲毫變化,隻看看耶律德裏道:“耶律將軍,這小子口出狂言孰不可忍。將軍您請調息養神,便由小的替您打發了吧。”
“哈哈,你小子倒也忠心。待本將大勝還朝,必在大元帥麵前舉薦你一二。不過……”耶律德裏生怕他搶了自己功勞便哈哈一笑:“你有傷在身用力不得,不如便在一旁聽候差遣吧。”耶律德裏言下之意是說,你在一旁看著,見我有險便替我接擋。朵穆慧黠,又焉能不明白?隻見他微一冷笑倏而卻恭順言道:“小的遵令!”
他遵令退下卻暗暗凝神關注延嗣,見他對耶律德裏虎視眈眈的蓄勢待發熟識無睹不禁又氣又急。他正待上前叫陣以示提醒,卻見耶律德裏一錯步一抬腿,一柄閃著藍光的三寸小劍驟然自他靴頭彈出直刺延嗣。朵穆大駭,連忙一提身形當空射出一蓬細針,看似飛向延嗣卻無巧不巧的阻了那小劍去勢。此時延嗣亦有準備。他騰身縱向耶律德裏一側,右手一挑,一道銀芒立時飛旋著疾點耶律德裏後腦,隨即又揚起左掌橫掃朵穆,卻中途變掌為捉,一沾一卸已牢牢抓住朵穆腰間蹀躞。朵穆被他抓住並不掙紮,隻用軍靴去踩他腳尖又反手輕打作勢還擊。
避過一槍的耶律德裏見延嗣被朵穆纏住,立即側身倒鉤再度以靴頭利刃來刺延嗣雙目,延嗣為護雙目不得以鬆開朵穆,朵穆好似站立不穩的仰麵抬腿,卻恰巧將耶律德裏靴頭利刃踢踹在地。耶律德裏連番失手不免焦躁,他恨惱的掄起狼牙棒在身前身後布起一道鐵圈,隻要一見延嗣提槍來戰,他便左右掄劈棒上鐵鉆,令得延嗣無法近身。
朵穆見延嗣久戰不下,突然惶急大叫:“雲麾軍!”
耶律德裏心神一分,掄劈之勢立弱。延嗣眼見機不可失,迅速一式“風起雲湧”攻進鐵圈。耶律德裏反應甚是靈敏,他隻聞耳邊風聲呼嘯立刻便收斂心神繼續掄旋鐵鉆。錯失良機,延嗣不由暗自懊惱:“風起雲湧”後便當“推波助瀾”,適才我若將此二式交互使用,耶律德裏焉能抵擋?他正想著,身側忽飄來一陣香風,隨即便是一聲低語:“為何不再用那‘推波助瀾’?笨瓜!”
聲音入耳,延嗣渾身劇震。曾那般魂縈夢牽的嬌嗔如今真真實實回旋耳畔,又怎能不令他心旌搖蕩,意亂神迷?然而,不待他遐想遙思,雙目盡呲的耶律德裏竟又狂風般撲來,一式剛猛狠毒的“開天辟地”夾著血腥氣當頭劈下,其勢之厲竟似與延嗣同歸於盡。延嗣心念閃回,不躲不避隻挺槍迎上,一式“春回大地”快如閃電的搠向耶律德裏腰眼。槍人合一,但見那寒星點點,銀光輝映。正在這時,一股柔和卻堅韌的掌風猶如怒放的梨花緊隨而來襲上耶律德裏後心。這式“梨蕊怒放”正接那“春回大地”,亦是三十六式梨花槍之精髓。此二式若連貫相接一氣嗬成,其銳不可當之勢必然令敵人攻無可攻,防亦不能。
此刻,延嗣在前,朵穆在後,二人好似互通心曲的一對愛侶槍掌交疊,連綿不絕。驟得,一聲如狼慘號穿透天空響徹密林。再看時,耶律德裏鐵塔樣的身軀竟已轟然倒臥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