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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參商(上)

  耳聽門裏的呻吟隨了不斷杖打時強時弱,聞訊趕來的延廣兄弟既擔憂又焦慮。延輝幾次想要撞門而入,卻均被門外的執戟衛士攔住。無奈,他隻得眼睜睜與延廣徘徊門外,候在當下。


  呻吟聲愈漸微弱。延輝心念一動,忽然幾步上前猛地抬腿踢中其中一衛士的膝頭,隨即趁他仰麵栽倒之際接住那杆脫手而飛的長戟低說一聲:“得罪。”之後轉頭看看怒目相視的延廣道:“二哥,與我對槍。”


  延廣眼睛一亮,立刻拍拍另旁那呆若木雞的衛士又隨手拿過他的槍,道:“‘外敵擾營’還不快鳴鑼示警?”


  這衛士也算得聰明,眼見二位少將軍挑起槍、戟混戰一處且交戰聲頗大,頓時恍然。他取出隨身小鑼“咣啷”幾聲大喊道:“有刺客!兀那蟊賊哪裏逃!”


  見他鳴鑼示警卻語無倫次,延廣二人不由相對苦笑。這時營門忽然大開,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嗅到血腥味,兄弟倆頓時一驚,齊齊丟下手中兵刃衝進門去。


  剛一進門就見延嗣麵慘氣微的趴在濺滿血汙的地上一動不動,雙股處早已為血水模糊,分不清何處是肉何處是皮,而兩腿之上亦橫亙了七、八道或腫或破的棍痕。


  “七弟!小七!”


  見狀,兄弟倆顧不得座上麵色沉素的楊業,一把想要抱住弟弟卻又仿佛怕驚了他般迅速縮回手,急聲輕喚。


  “孽障!”


  楊業低啞一歎,看看那兩名幾乎累得虛脫,嚇到臉黃的士兵,揮揮手:“退下。”


  聞言,那二人登時如蒙大赦,看都不敢再看一眼的軟著兩條腿戰戰兢兢退了出去。


  “你二人也……”楊業慢慢站起身,忽覺一陣頭暈目眩。他急忙撐住案台疲憊的看了延廣、延輝道:“你們也退下罷。明日令延昭送這孽障回府好生將養……”


  “父帥……”延廣欲言又止,繼而示意眼中似有怨恨的延輝起身,接著又道:“兒子明白。還請父帥多保重身子。”


  “去罷。”


  待見延廣兩人離去,楊業方又長聲歎息,緩步下得桌案走到延嗣身旁,抬了袍袖擦去他臉上淚汗,接著從外打得一盆清水進來,又在水中灑了些白色粉末,這才以一塊柔軟的布沾濕,輕輕洗拭著延嗣雙股間的血水。想是白色粉末刺到痛處,延嗣突然掙紮著醒來,剛要大聲叫喊,楊業忽將手臂移到他的嘴邊。迷迷糊糊的,延嗣隻覺一汩腥甜入口,漸漸的便又沉沉睡去……


  恍惚中,延嗣好像來到一處海邊。海風吹拂,輕卷了海浪仿佛蔚藍色的彩石此起彼沒,點點白帆悠悠蕩蕩煞是美麗。薄霧散盡,飄渺的海麵漸漸浮現一座五彩斑斕的小島。這小島坐落海角一隅,遠遠望去恰如掛在天邊的一輪明月。


  莫非那便是月霞島?延嗣正自迷蒙,忽覺一陣刀剜般的疼痛傳遍全身。他不自禁皺起眉,動了一動,卻突然“啊”的喊出聲來。


  “夫人,夫人。”這時隻聽菊兒驚喜道:“七少爺,七少爺醒了,醒了!”


  耳邊響起“砰砰”的桌凳碰撞聲,延嗣慢慢睜開眼,但見得雙目紅腫,麵容憔悴的母親踉蹌著奔至床前,一把摟住他,無聲的掉落了一串串眼淚。


  驚怔半晌,延嗣方嘶啞的輕喚:“娘?”又抬眼仔細看看一旁端了空碗的菊兒、立在門邊不停抹淚的小廝楊榮,忽似受了極大委屈般摟緊母親,深埋了頭,時斷時續的嗚咽抽泣。


  見母子二人相對飲泣,菊兒與楊榮悄悄退了出去。良久,賽花止住淚,輕點了延嗣額頭道:“可有後悔?”


  延嗣一愕,轉念已明白母親所指。記起迷迷糊糊中聽見爹令六哥送自己回府之事,他倏爾咬唇,定定的搖了搖頭。


  “唉,冤孽!”賽花似是意料之中,她輕輕一歎,望了天空偶爾飄過的浮雲喃喃道:“父子倆一樣的強。爹爹,女兒該如何是好……”


  延嗣聞言一震,緊緊拉住母親衣袖啞聲道:“是孩兒的錯。孩兒認罪。”


  “罷了。娘也不想再責怪你。這些日子你好生臥床休養。眼見家中要操辦大事,娘這身子倒卻不如往年了。”


  “可是六哥的親事?”


  “這樁親事乃皇上隆恩禦賜。隻怕延慶三人的婚期又要延遲。”賽花欣慰中隱有些微欠愧:“隻是苦了那三個丫頭……”


  按下心頭一抹黯然,延嗣強顏道:“這有何難?待全了皇家的裏子麵子,娘便將清兒那三個丫……三位新嫂嫂做堆嫁了三個哥哥,也熱熱鬧鬧辦一場‘撞天婚’。娘也可以享盡齊人……齊媳之福。”


  “混帳話!”賽花作勢要打,卻見兒子雙股上那斑駁翻卷的杖痕,到底心疼不過。她放下手輕斥:“油嘴滑舌半點未改,可見仍是打得輕。”


  崇聖殿中,宋太宗斜倚雕龍髹金大椅,斜睨手奉奏章恭立階下的皇侄趙德芳,玩味的笑笑:“楊業到底教訓了那七小子,可見朕之斷語無有偏頗。以楊業處事周全,滴水不漏之性情,欲尋其差錯恐難於登天。此番石惲等人上書彈劾當真是蝕了本。皇侄以為如何?”


  “叔皇隆恩寬宥,臣惶恐。”趙德芳平靜的一撩衣袍跪啟道:“當日臣莽撞進諫實乃冒犯天顏,曲解天恩之大罪。請叔皇重治!”


  “皇侄為我大宋保賢良固江山,何罪之有?快快平身。”太宗滿意的看看侄子額上汗滴哈哈一笑:“郡主大婚,朕理應賞賜。不如於金水河畔另造一座府邸別苑,如此皇侄探妹亦便宜許多。”


  “臣不敢。”趙德芳心中一驚,隨即故作正色道:“叔皇恤憐,臣及皇妹不敢不叩謝天恩。隻是這俗語有雲: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隻怕那時入得皇妹眼的隻有郡馬爺。臣若再不識趣,豈不要落得個:廟裏的泥胎——有眼無珠?”


  “皇侄倒也有心。”太宗捋須笑言:“罷了,朕再賜它禮便是。”


  ……


  夏蟬唧唧,擾得人心頭煩躁。


  這日,因了婚前需得“請期”的俗例,延嗣騎著“照夜玉獅子”來到南郊的禹王山,欲覓了雁送予六哥做賀禮。禹王山中多有山溪,溪水淙淙,曲折蜿蜒,常引得雁群來此飲水休息。


  到得山前放了愛馬獨自尋食,延嗣沿著崎嶇的山道攀爬至山腰,忽聽一陣裊裊琴音悠悠揚揚。這琴音時而婉轉時而低回,其間更似有簫箏和鳴。靜靜聆聽片刻,延嗣默默遙望遠方喃喃道:小瓊,你如今可也這般幸福?


  怔立半晌,他微微一笑,繼續向前行去。這時空中傳來雁鳴之聲,延嗣抬眼一看,隻見一隊雁群彼此召喚著在空中徘徊,仿佛欲尋一處歇息地。


  耳聽其中一老雁“咿呀”連喚,延嗣心頭一喜。他反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雁翎箭,搭起弓,半閉了眼。隻聽“嗖”的一聲,那弓上之箭快如流星般直直射向老雁的雁頸。空中驟然響起“嘎嘎”慘鳴,但見得一隻垂了頭的灰雁堪堪墜下山去。


  見那雁向山下掉落,延嗣忙也縱身飛撲山下。這當,一輛馬車由遠處馳來。隻見馬上老者銜了煙鬥,一邊甩鞭一邊回頭對車內道:“蟬兒,大小姐可有說往哪裏去?”


  “翁爺爺,”不多時,車內傳來一個溫婉的聲音:“廣寧街上有一處悅來客棧,你隻管將車趕去那裏便是。”


  “是。今日大小姐可是要住在那裏?”


  “住下?”那溫婉的聲音忽然一滯,隨後又道:“文叔叔已先行趕回上京。待我辦完那件事……便也連夜回去吧。”


  那老者應答了正欲揮鞭前行,忽見空中墜下一雁,忙吆喝住受驚的馬,下車查看。見車停下,蟬兒忙推開車門道:“爺爺,怎的不走了?”


  翁老取下雁頸上的箭交給孫女道:“一箭穿喉。看來射箭之人身手不俗。蟬兒,保護好大小姐。”


  “蟬兒明白。”蟬兒鉆進車,將箭遞給略見清瘦的飛瓊請示道:“大小姐,爺爺說這路上不太平。咱們不如……”


  “這箭哪裏來的?”飛瓊忽然提高了聲音,一雙盈盈水眸定定的看了那箭身上小小的“嗣”,一時不知悲喜何物。


  “這是爺爺從一隻射落的大雁頸上取下。大小姐,你,可是發現了賊人行蹤?”蟬兒小心翼翼問道。


  飛瓊一倏的失神,轉而又明了的自語道:“那雁定是他送予六公子的新婚大禮。既如此,我也不必再往廣寧街一行……”


  延嗣下得山來,見灰雁垂掛樹上業已死去,一時大感懊喪。他拾起地上碎石將雁震下,待要拔出沒入雁頸的那支翎箭,卻發現不見了蹤影。他正狐疑,一輛馬車忽“噠噠”的疾馳而過。他避之不及,頓被車後卷起的陣陣灰土揚了一頭一臉。


  “哎,怎的如此駕車?難道趕了去奔喪?”


  延嗣邊抱怨邊抬手去抹臉上塵土,卻是未曾看見車內那一雙顧盼間幾多清愁的眼眸癡望了他,直到那俊挺的身形完全模糊……


  ……


  晌午時分,天波府外人群熙熙攘攘。近前一看,卻是各地鄉紳聞聽無佞天波府將辦喜事,紛紛攜了賀禮前來祝賀。


  見自家府外人聲喧沸,車馬擁堵,似有不將天波府門檻擠塌踩爛誓不罷休之勢,策馬而來的延嗣隻得無奈苦笑,撥轉馬頭由西門後院回到府中。見他回來,守在後院的小廝楊榮頓時長舒口氣,上前拉了他道:“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的小爺,你可是回來了。快進去,老爺傳了幾次了。”


  “爹回府了?”延嗣下意識頓住腳步,收斂了笑容道:“爹的麵色可有何不妥?”


  “小的奉夫人之命在此守候多時,哪裏曉得老爺麵色如何。不過聽楊貴說,似是那梁國公與八賢王過府拜訪。”


  延嗣一愕:八王過府自是與爹娘商議婚期,卻為何梁國公也一齊到訪?莫非是為了星兒?他心中煩亂,將死雁拋給楊榮道:“你去回說我不在。”說著便又要出門,楊榮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哀求道:“若小的這般去回,那二十板子定然上身。我的小爺,您就行行好。”


  見他苦著一張臉,延嗣心中不忍。他暗道:罷了,若梁國公當真是來提親,我隻裝糊塗百般打岔便是。他隨了楊榮來到厚德堂外,遠遠的見韓青、雲嵐在廊上坐了時而相互比對手中繡衣時而彼此笑語戲謔。二女眼中的光采,嬌靨的彤雲,處處滿溢著無法言喻的甜蜜。


  遮掩了心中無盡失落,延嗣緩步來到厚德堂。


  但聽楊業一聲朗笑:“……倒委屈王爺與國公偽作了那腰纏萬貫的闊佬鄉紳,楊某著實汗顏。還請王爺、國公恕罪,恕罪。”


  “無妨。”八賢王道:“孤王整日南清宮,崇政殿往來奔忙,早便起膩。如今這闊佬衣穿在身上倒也得嚐了夙願。甚好甚好。”


  “哈哈,”梁國公接道:“楊老弟你是沒見著,老夫隨在王爺身側,那是又怕眾豪紳捋袖赤膊非要爭出個先來後到又怕動起手來損傷王爺福體。那份狼狽……嘖嘖,可是丟人丟到家了……”


  “於是,國公爺便惋惜一歎:哎呀呀,這是何人丟棄的百兩紋銀!這才解了困厄……”賽花打趣道:“敢情這‘急中生智’是打國公爺處而來,民婦佩服。”


  “弟媳婦莫再打趣,真真臊煞老夫矣。”


  見父母四人相談甚歡,延嗣長籲口氣,整肅衣冠進得堂來,雙膝跪倒道:“延嗣見過八賢王。見過梁國公。”


  八賢王看看跪在堂下的延嗣,悄聲對梁國公道:“嗬嗬,正主兒來了。國公可需仔細思量。”他起身下坐,扶起延嗣上下打量一番,笑笑:“這身板倒是壯實了不少,可見令尊令堂不曾白費心血。來來來,坐在孤王身邊。”


  延嗣偷眼看看楊業,見他麵上並無不愉,方規矩的坐在了八王下首。


  見他落座,梁國公關切道:“傷可見好?你小子忒也掉以輕心,日後可需謹記。”


  “延嗣知罪。”


  延嗣囁嚅道,甫一抬眼又見父親怒瞪了自己,立刻唬得低垂下頭不敢再說。


  “吃一塹長一智,楊將軍倒也不必再怪罪於他。”八王心中起憐,勸勉了他一時繼道:“今年可有一十八歲了?”


  “回王爺,延嗣八月便及一十八歲。”


  “八月正是桂子飄香時,不錯不錯。”八王點點頭,轉眼卻見梁國公不斷以眼色示意,不由暗道:這老小子當真是認準了這門親,卻不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待我再試探一二。他哈哈一笑:“前日官家以宣慈公主及笄之年正當婚配一事詢問孤王,令孤王由二品以上大員家中子侄間甄選駙馬,孤王正自犯難。不過今日……”他忽然頓住,看了看須發飄動的梁國公、彼此交換眼神的楊業夫婦,再瞥了眼眉峰挑起的延嗣:“今日孤王卻可高枕無憂了。”


  見他賞心悅目般看著延嗣,梁國公立刻忍耐不住。他拉著延嗣走到楊業身前道:“楊老弟,之前咱們可是說好了。若七小子於雁門關建得功勛,你我二人便定媒妁。如今你得勝凱旋,說出的話不可不作數。”


  “國公爺,”楊業尷尬的看看目中流露了不滿的妻子,起身道:“楊某豈是那等言而無信之人。隻是近日事忙,尚未與內人商議。”


  見賽花果然目中有疑,梁國公方順了氣,疼愛的拍拍延嗣:“七小子,星兒那丫頭與你相交日久,既彼此熟知心性,又曾共同對敵……嗬嗬,七小子,這樁事你當無甚異議可是?”


  見梁國公如此單刀直入,延嗣頓時赤紅了臉。他深埋了頭,幾欲不聞道:“我……星兒,她……”


  梁國公隻道他羞臊,遂又催道:“星兒那丫頭如何?七小子,你莫擔心。若你爹不允,老夫從此便不認他這兄弟。”


  延嗣心知若婉言拒絕,定會重傷星兒一片癡心;但若直言相告自己心中除了小瓊再裝不下任何人,則必將點燃一場大火。大火一旦燃起,楊家滿門勢必災禍連連……


  他正自兩難,忽聞梁國公一番“斷義”之言,不由得心念急轉。他抬頭望定梁國公,長揖一禮:“延嗣有一事不明,還請國公爺賜教。”


  “哈哈,你這小子……好好好,講來。”


  “敢問梁國公,何為‘五常’?”


  “放肆!”楊業一聲斷喝:“跪下!向國公請罪!”


  延嗣撲通跪下,直視了梁國公不說話。見延嗣理直氣壯,楊業頓生惱火,抬腿便要去踢,卻被梁國公攔下。但見他臉膛怒意一褪,拂了拂袖和聲道:“‘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為‘五常’。”


  “朋友之間若定下誓約,是否應當信守?”


  “自然。”


  “延嗣日前曾於摩崖嶺留仙瀑前與星兒結下兄妹之交……”延嗣頓了頓,忽然哀懇的望向賽花,對梁國公道:“此事延嗣已稟明母親,還求梁國公應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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