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上京(上)
連日的回拜朝官、宴謝賓朋,天波府自上至下俱已身心疲累。這一日賽花借著七夕節的俗禮,將眾小廝丫鬟外放回家休息一日,府中隻留了楊洪,張嬸等老家人及若幹護院。
晌午時分,楊業下朝回府,見東西二院靜悄悄無有聲音,奇怪道:“人都去哪裏了?”
賽花接過他手中朝服嗔道:“今日七夕,你說他們去了何處?難道隻準他們往來軍營不成?”
“夫人又怎的氣不順了?”楊業笑嗬嗬攬過妻子道:“可是怨怪為夫不曾攜了夫人往煙翠湖拜七姐,放蓮燈?”
“老不羞!”賽花佯怒的輕啐道:“怪道延嗣這般油嘴貧舌。可不是有你做榜樣幺。”
“那小子。”楊業搖搖頭:“但凡有他幾位兄長七分穩重,也不至常常受教。今日朝中又有臣員奏請官家調派他人領兵薊州。”
“延嗣年紀尚輕,無甚對敵經驗也不足為奇。我倒希望他與你同往雁門關。如今你擢升雲州觀察使兼任代州刺史,雖有延昭隨行到底分身乏術,不如令延嗣跟在身邊也好多一份照應。況且,”賽花瞥了眼沉思的丈夫,挪揄道:“也便於你隨時教訓。”
“我教訓他還不是為他好?”楊業不滿道:“若由著他性子,隻怕天也被捅出了窟窿。”
“罷罷罷。他是你兒子,還不允你教訓幺?”賽花無奈道:“隻是你也當嚴苛有度。就說這幾日,你擢升觀察使外出還拜,家中裏裏裏外外,大大小小都是他與延德幾人操持。隨我往梁國公府謝罪,也應對得體,禮數周全,哪裏有半分的毛躁。四鄉近鄰,朝中相與皆誇讚羨慕,偏你看不到他的好。”
聞聽此話,楊業也甚感欣慰。他抬眼看看妻子發間偶爾的銀絲輕歎道:“就算為夫錯怪延嗣,夫人莫再怨責了。改日我便奏請官家撤了他的調派。”
正說話間,忽聽楊洪在外道:“老爺,夫人。梁國公來訪。”
我二人剛自朝中分別,他如何又來訪?楊業心中納罕,遂齊整衣冠與妻子來到厚德堂。
此時梁國公正搓著手在堂上來回踱步,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一見楊業夫婦,他立刻像見了救星般急聲道:“楊老弟,星兒那傻丫頭可曾來過幺?”
聞言,夫婦二人不禁麵麵相覷。楊業扶了梁國公坐下道:“國公莫急。坐下慢慢說。”說著他又吩咐上了茶。待見得梁國公漸漸順了氣,方問道:“這是怎麽回事?今日星兒並不曾過府玩耍阿。”
“我如何曉得?”梁國公飲了口茶道:“我剛回府,內人便對我說星兒與我那不爭氣的逆子吵了一架之後便策馬離家,不知去向。我想著星兒與你家七小子素來交心,故而覥顏一問。”他正說著,忽見楊業麵色漸沉,忙又道:“楊老弟你千萬莫誤會,我並無他意。”
見丈夫麵色不善,賽花輕撞了撞他,回道:“國公爺說哪裏話?延嗣嗬護關心小妹自然應當。隻是這究竟比不得自家兄妹,在親疏上亦差之千裏……”
“是是是,弟媳婦說的是。”梁國公正自後悔不該如此輕率,如今又被賽花一番軟語責難,遂忙尷尬的站起身道:“楊老弟,老夫叨擾了。告辭。”
“國公,請留步!”楊業責備的看了妻子,攔住梁國公道:“內子便這般性子,國公勿怪。國公過府,楊某甚是快慰,怎能任了國公離去?嗬嗬,”他使了眼色與妻子:“夫人快置了酒來,我與國公要暢飲三百杯。”
見楊業攔下梁國公,賽花心知他仍不放心延嗣,不由得暗生薄怒。她出得堂外喚來楊洪,吩咐他往煙翠湖尋回延德幾人,又令張嬸備了幾樣可口小菜,方又回到厚德堂,正聽梁國公道:“最近朝中風傳那大遼天讚帝已是去日無多,楊老弟可有耳聞?”
“確有耳聞,隻是不知傳言真假。國公怎的提起此事,莫非官家……?”
“那倒不曾。不過近日多有朝員上奏即刻北伐。官家也以此議詢問我等數次。依老夫看,二次北伐怕是遲早之事。”
楊業沉吟片刻,道:“雁門關一役我軍軍力大為減弱,如今正該休養整頓增進軍備,哪裏能貿然北上?”
“老夫也這幺說。可那潘仁美一流卻竭力鼓動官家北上。今日在禦書房,官家又質詢老夫,著老夫草擬一可行奏疏。唉,老夫心中為難,欲奏請卸甲歸田,官家卻百般不準。楊老弟,你可有何良策幺?”
聽至此,賽花忽然笑道:“若那天讚帝真個去日無多或可不必擔憂,怕隻怕傳聞不實,沒得打草驚蛇。”
“哦?弟妹此言何講?”
“兵法有雲:乘其陰亂,利其弱而無主。若此傳聞屬實,大遼定將陷入一番淩亂之態……”
“動蕩之際,群龍無首猶如散沙。我借機行事,隨而取之。弟妹,這‘渾水摸魚’的確不同凡響。”梁國公捋須長笑,聲聲震天。
“夫人,兵家之事豈可兒戲?”楊業嗔怪道,轉而又拱手向了梁國公道:“內子不過隨口議論,還望國公諒涵。”
“哈哈,老夫省得。來來,楊老弟,咱們喝酒。”梁國公端起酒盅,暗自思量了如何書寫北伐奏疏。
……
綿綿細雨飄飄灑灑,將遠山,小村籠罩在一片水霧中。這當,遠處傳來陣陣清脆的馬鈴聲,轉眼隻見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駝了一位頭戴鬥笠的少女疾馳而來。這少女生的修眉聯娟,瑰姿艷逸,一顰一笑間足以令人忘餐。而懸在她芊芊細腰上的長劍以及隨風拂起的絳紅披風更襯托了少女那綽約的英姿。
但見她牽了馬走到路邊一處草蓬內,覆了覆額前濕發,自語道:“這雨怕一時也停不得。前麵便是廣武城,我不如就在雲瑞客棧住一宿,或可打聽到杜飛瓊的行蹤。”她抬眼看看外麵淅淅瀝瀝的雨絲,走到棗紅馬身邊撫了它濺上泥點的鬃毛柔聲道:“胭脂,到了雲瑞客棧便給你洗澡可好?”
“胭脂”輕嘶著連踏馬蹄,好似催促少女快快上馬。見愛馬應允,少女一展笑靨,縱身躍上馬背,再次馳入雨幕。
連綿幾日的雨著實令人心中膩煩。街麵上打烊歇業的商鋪自不必說,就連那平日裏人潮湧動的瓦肆亦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星兒驅馬而來,見得這等景象不免動了思家之情。她鬆了韁,任由胭脂馱著緩行,眼前卻無端的又浮現起天波府喜宴上延嗣那悵然寥落的笑容。想著他黯然後的那份灑脫,她猛一提韁繩,兩腿一夾馬肚輕叱一聲:“駕!”
因著雨天雲瑞客棧門前掛點起兩盞彩燈,那泛了橘紅的柔光將整座客棧照耀的甚是溫暖。星兒馳來,見門口無人便下馬將胭脂係在雨棚中,走進客棧道:“店家,店家。”
聞聽她聲,趴在櫃台上打瞌睡的泥鰍忙起身招呼。在看清星兒相貌時,他使勁揉揉眼,驚奇的向一個正彎腰擦地的敦實夥計道:“大壯哥,快去告訴楊哥哥,他等的人真個到了。”
大壯應了一聲轉身奔去內院。一照麵,星兒便暗道:這不正是先前被楊延嗣納入軍中之人幺,他怎的在此?她又想起泥鰍的話,心念忽然一動:難道楊延嗣他也?
她正自猜測,忽聽泥鰍向她身後道:“珊姐,是那位姑娘。”
星兒轉身,但見素衣荊裙的珊兒走上前施施然一禮:“趙姑娘別來無恙?七公子臨走前令我好生招待姑娘。趙姑娘,請。”
楊延嗣來過又走了?星兒狐疑正要詢問,又見珊兒做了“請”的手勢道:“趙姑娘勿疑。七公子不過外出辦事稍時便回。請趙姑娘往內院小憩片刻。”
“有勞姑娘。”
星兒隨珊兒來到內宅的客房。將鬥笠放在桌上,又看看窗外的雨,她心道:莫非楊延嗣猜到我將去臨潢府故而攔我在此?哼,若果如此,我便不能遂他心願。見她櫻唇上翹,眉頭輕挑,珊兒暗道:看她這般孩子氣倒也並非難相處之人。她略略點頭,轉身離去。
在窗前坐了一時,星兒甚覺無聊。她起身欲出房,忽見門外探進一張怯生生的小臉細聲問:“姐姐,你也要去臨潢府幺?帶上妍兒吧,妍兒很想瓊姨呢。”
見問話的是一個梳了抓髻的女童,星兒笑著招手讓她進來,摸摸她白裏透紅的臉蛋道:“小妹妹,你的瓊姨是誰?她住在臨潢府幺?”
妍兒點點頭:“瓊姨長得很好看,像天上的仙女。”頓了頓,她又道:“那天我聽姨爹對舅母說他要去臨潢府。瓊姨就住在那裏,姨爹一定是去找她。我也想去,可娘和舅母都不同意。”
見她小臉一片委屈,星兒心中起憐,卻不知如何回答,隻得軟語安慰。正在這時,泥鰍忽然跑來拉了妍兒道:“楊哥哥回來了,還帶著一個會說番話的小童。妍兒,咱們去看看。”
“看來楊延嗣當真欲往臨潢府一行。”想到延嗣或因擔心自己安危方尋至此處,星兒心中泛起一絲甜意。她見泥鰍二人飛奔出屋便也隨了來到偏廳。
廳上,延嗣正與譚虎、珊兒夫婦說話,泥鰍與妍兒則圍著那會說番話的小童問東問西。這小童年在十二、三歲間,長相與中原人無異,隻是一頭棕紅色卷發著實有些紮眼。見得泥鰍二人為自己的卷發爭執不休,這小童也不惱怒,他時而隨聲附和,時而又笑嘻嘻的籠袖旁觀,仿佛事不關己。
星兒暗奇,不免又多打量了小童幾眼,卻見小童也正肆無忌憚的看了自己道:“這位大小姐好生貴氣。楊兄,你端的好眼力。”
見他故作老成,在座眾人盡皆微笑。但見延嗣走上前道:“木木並非有意冒犯,星兒莫怪。”
木木聞言,亦笑嘻嘻道:“木木我天生一張快嘴,大小姐您見多也就不怪了。”
“木木,莫再耍嘴。”譚虎在旁責道。隨後他又笑看了延嗣:“七公子,人,我給你尋來了。餘下的,可莫要再來煩我夫婦二人。”
“多謝譚大哥。”延嗣躬身一禮,再看了珊兒道:“珊兒,你……”
“不必再說。總之,你多保重。”珊兒打斷他的話,招呼泥鰍、妍兒隨了丈夫離開偏廳。
延嗣三人亦回來客房。見星兒滿目疑惑與質問,延嗣看看木木道:“木木,嘎頭、大壯二人就在隔壁房中,你去吧。”
“楊大哥,我去去就來。”木木收斂一臉嬉笑出門而去。
“你到底……”
“莫急。”星兒剛要質問,就見延嗣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你先看看。”
星兒接過信,卻見是梁國公趙普的親筆書函。上寫道,爺爺知你遊山玩水是因心情鬱煩,若途中得遇楊府七小子自可與他同行,但一切需聽其吩咐等雲雲。
見著爺爺的信星兒原甚為歡欣,哪知信中卻是令她處處聽從延嗣安排,她心中頓時不服。她放下信忿忿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為何要聽你的?”
“聽也罷不聽也罷,總之信我是帶到了。”延嗣起身讓開門道:“你隨時可以走。”
“你!”
星兒雖氣但也明白臨潢府遠在千裏,路途迢迢無人帶路自是不行,且其乃遼大都,戒備森嚴比之他處更甚千倍。可若放棄臨潢府之行,她又心有不甘。她左思右想,到底不肯生生斷了那份得之不易的姊妹情分,遂跺了跺蓮足,抬頭道:“好。你說什麽我便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