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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亂雲(下)

  彌天大雪足足肆虐了七八日方心滿意足的離開臨潢府境內,委屈多日的太陽也終於擠破最後一塊雲團重新攀上浩渺無垠的蒼穹,向人間展示著它那僅存的微弱的光芒。


  這一日晨起,位於翼王府後進的演武場上鼓聲隆隆。伴隨著鼓點隻見四、五列身著各色衣飾的魁梧漢子手握刀槍相互操練,吶喊呼喝。耳聽這氣勢十足的聲音,紮馬於西南角的小王爺耶律希忽然收勢起身,走到另一個正蹲在地上搓了雪球的少年身前,怒道:“趙小子,你何時給我演練那九曲槍法?”


  那少年頭也不抬的玩弄手中雪球,道:“我早就演練過,你隻是不信,卻怪誰來?”


  “我雖未上過戰場卻也知道那不過是普通招式簡單套路,如何能與九曲槍法相比?你騙誰?”


  “我怎敢欺騙小王爺?”那少年站起身,嘻嘻笑著將雪球放在耶律希手中:“所以說此乃小王爺不如王爺之處。小王爺,對不住,王爺找我去說話,告辭。”


  他說著,彈起身幾個躍縱轉眼便不見了蹤影,隻氣得耶律希揚起手中鞭狠狠抽向身邊枯樹。


  卻說延嗣一路走一路想:這等拖延也不是法子,若有日被耶律敵魯看出破綻,隻怕那時難有生路。適才耶律希也道招式簡單,我不如便自梨花槍法中攢得一二,也不怕他識破。他主意一定,腳步頓時輕鬆許多,不多時便來到耶律敵魯書房外。


  耶律敵魯生性慕漢且常多疑,故於宅邸中設下“燕雲堂”一處,平日隻允近身家奴出入。這些日子因著喜愛延嗣機敏跳脫之性,遂許他入燕雲堂。然而也不過言說些家常話。此刻耶律敵魯正於桌前閱看奏報,忽聽門外道:“趙彥晉見。”


  “小娃娃來得正好。”耶律敵魯放下奏報,道:“進來。”


  但見延嗣走進來,一身白色勁裝愈發襯得他英氣勃發。耶律敵魯眼目一亮:“小娃娃這般裝束方顯得少年英偉,比起那長袍大袖順眼許多。”


  “這便要怪王爺。”延嗣眼眉一搭,苦了臉道:“小子近日因不舍王府景致美妙,於武藝之事多有荒廢。過幾日回家,若我爹查檢隻怕又要挨板子。所以小子才趁了今日天好惡補練功。”


  “如此說來倒真是本王之錯。”耶律敵魯哈哈一笑:“小娃娃倘是不願回家,本王倒有個好去處。”


  “好去處?”


  “正是。”耶律敵魯點點頭:“小娃娃可曾聽過幽雲十六州?”


  延嗣心道:那石敬瑭獻幽雲十六州於契丹,此等賣國行徑人神共憤,耶律敵魯此時提起不知有何用意。他故作懵懂的撓撓頭:“小子隻知羽陵州、黎爾州,這幽雲十六州難道也是王爺名下產業?”


  我倒有意將其劃歸名下,隻怕那耶律賢不答應。耶律敵魯暗自冷哼,隨即又笑意滿滿道:“哈哈,本王無此耐性打理這亂糟糟的十六州,不過倒可帶了小娃娃往此十六州中的雲州玩耍一番,小娃娃可願意?”


  雲州?想起適才進來時瞥過一眼那桌上奏報,延嗣心念一動:莫非此次捺缽之地竟是雲州?如今爹擢升雲州節度使,府州又有禦卿舅舅扼守,耶律賢於此時遊獵雲州,可見其野心依然。他正思量,忽見耶律敵魯眼中若隱若現一道陰冷,腦中頓現靈光:耶律敵魯忽然提及幽雲十六州,隻怕早有不臣之心。此番雲州捺缽他或將出手,我若隨其前往,豈非正是時機?

  想到此,他愁眉道:“王爺定是見我年小才如此哄我。王爺日理萬機,如何有時間去別地遊玩?唉,小子真是命苦,過不得爹那關,篤定要被打死了。”


  “哈哈,本王向來一言九鼎。小娃娃,你這就去準備準備,過得兩日便隨本王父子一道起程。”


  雲州因其地勢險峻而成為宋、遼間必爭的兵家之地,自石敬瑭恥臣於契丹,雲州便歸了西京大同府管轄。


  這一日清晨冰風刺骨,天寒地凍。這等雪天自然罕見行人,然而在通往歸化州的官道上卻傳來轟隆聲,其間又伴了陣陣人喧馬嘶。放眼望去但見得茫茫濃霧中數十支車馬奔馳而來,卷起團團雪泥。


  領先的是一隊手舉龍纛的黑衣軍士,其後緊隨一輛黃幔輦車。車中站立一位相貌溫潤,舉手投足卻華貴非凡的中年人。在他身後又分立二人,左邊一身金袍金甲之人年屆五旬,腰挎金刀,濃眉炯目,令人一望便生畏懼,而那棱角分明的麵龐更似鏤刻了一世風霜。隻見這金甲將軍舉手了望前方,轉臉向右邊那披了寶藍鬥篷的中年文士道:“前方便是歸化境內,杜樞密使當真清楚境內無有宋兵駐紮?嗬嗬,樞密使可莫要因小失大啊。”


  “這是自然。”杜青雲謙遜一笑:“下官一向愛惜性命猶重其他,豈會在這等時候自掘荒塚?倒叫於越勞心,下官慚愧之至。”


  “哈哈……”


  見二人同聲長笑,車前那華貴之人暗暗頷首,心道:這杜青雲著實的牙尖齒利,耶律休哥與他鬥嘴隻怕贏不得半分。隻見他微笑了打斷二人,道:“二位愛卿年歲相加也近百歲,如何還像朕的殊奴兒一般喜好鬥氣?可不怕滿朝文武笑話幺?”


  “皇上恕罪。”杜青雲躬身道:“微臣乃是看此路迢迢,故尋了樂子與皇上開懷,哪裏敢同於越鬥氣。”轉而他又向耶律休哥一拱手:“北王,得罪了。”


  耶律休哥淡然還禮,回身看看一隊隊執了各色旌纛的軍士,道:“往日捺缽翼王府與魯王府的隊伍常比攀著聲勢浩大,今次卻似轉了性般相互禮讓三番,倒也奇特。”


  “北王有所不知,聽聞近日這兩府皆廣開方便之門招納賢士能人,隻怕也是想於此次捺缽奪個好彩頭。”


  杜青雲笑言,卻聽景宗道:“竟有此事?他二人倒也知得進退。若早這般執禮謙恭,可不知要省朕多少心力。杜樞密使,你且說說,這二府如何廣開方便之門?”


  見景宗甚有些興致,杜青雲遂說起翼王府大張旗鼓招募教習之事,隨後又道:“據說那姓趙的少年未及弱冠,卻頗有些行伍英氣,甚對翼王脾性。隻是不知此次他可有隨行,微臣倒有心見識一番。”


  “哦?”景宗看看他道:“杜樞密使敢是仍心不滿意不足?你麾下良將賢才眾多,隻怕幾位王爺皆無以媲美啊。”


  “皇上金言倒叫臣愧煞矣。”杜青雲微微一笑:“臣惟願多多益善。”


  “也罷。”景宗搖搖頭,又看看麵色微沉的耶律休哥,道:“杜樞密使既有此願,到得祥古山,朕便召翼王前來一問。”


  “謝我主隆恩。”


  杜青雲並不理會耶律休哥鄙夷之色,他反複撚轉手中念珠,麵上陰晴不定……


  ……


  祥古山橫亙於歸化州與大同府交界處,地形自西向北狀若臥虎,峰巒疊嶂,險峻崢嶸。山間林深草密,春夏時節鬆濤萬頃,一望無垠;秋冬時節山舞銀蛇,莽莽蒼蒼,正是網鉤弋獵的好去處。


  這一晚,祥古山下的火神澱火光通明,卻原來是景宗耶律賢於帳中設宴款待參加捺缽的文武臣員。席間斛光交錯,歌舞雀躍,好不熱鬧。這時隻見景宗舉起杯中酒,紅光滿麵的看看下坐群臣道:“聽聞近日眾愛卿為此次捺缽紛紛招納賢才良將,朕甚快慰。雁門關一役,我大遼耗損無數兵力依然與宋平分秋色,想起此事朕便深以為恥。而一次捺缽卻令我遼臣民再次同心協力,朕心中感動異常,故借今晚良辰與眾卿一醉方休,同時也想見見這般兒郎的丹心豪氣,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聞言,底下群臣麵麵相覷,隻有翼王耶律敵魯、魯王耶律鐵驪麵有得色。隻因他二人皆擅揣摩聖意,知道自雁門關一役後,景宗常因兵力匱乏,軍備不足而煩心憂慮,故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的募兵納良,為的便是令景宗心中有所倚仗。此時聽景宗如此說,二人自然暗暗喜悅。隻見魯王起身上前道:“宋人有句話叫‘拋磚引玉’。臣不才,願領海外月霞島五島主叩見皇上。”


  “哦?”景宗大奇,道:“海外月霞島?快請。”


  “是。”魯王應著,將雙手拍了幾拍,就隻見五位身披赭、青、橙、玄、黑色大氅,高矮不一的漢子從帳外進來,見到景宗,單膝點地道:“天機、天玄、天冥、天荒、天齊參見遼國皇帝。”


  “快快平身。”見這五人雖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皆雙目精湛,骨硬件碩,景宗心中高興,忙喚了人來斟酒奉茶,隨後又親切的與之寒暄,態度甚是隨和。魯王見景宗愉悅,心中亦洋洋自得。隻見他斜睨了翼王道:“聽說王爺廣開方便招納府中教習,但不知是何等人榮膺此職啊?”


  見景宗也停住話語投來目光,耶律敵魯打了個哈哈道:“小王無能,此次招納之人雖眾,卻隻帶了一名少年隨行。不過這小娃娃膽子甚小,隻怕要令魯王失望了。”


  “原來是個黃口小兒。”魯王奚落的一笑:“看來王爺還要多多調教才好。”


  “正是。”耶律敵魯點點頭,躬身向景宗道:“請皇上恕罪。”


  “無妨,無妨。”景宗寬宥道:“我草原雄鷹們哪一個不是自小便摔打曆練?朕前日聽北大王說,這少年甚是聰慧,曾為黎爾州與羽陵州解決爭端,朕也很想一見。翼王,便將這少年請來如何?”


  “這?”耶律敵魯頗有些為難的頓了頓,道:“遵旨。來人,傳趙彥。”


  不多時隻見氈帳掀起,一位頭紮儒巾,身著白衫的十七、八歲少年走了進來。隻見他眉宇軒朗,麵如冠玉,一雙眼眸熠熠生輝。這少年甫一進帳,正喝酒吃肉的臣員們頓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起來。然而少年並不驚慌,隻見他泰然舉步來到景宗座前,深深一禮:“趙彥叩見皇帝陛下。”


  見他並不下跪,景宗也不以為逆。他微微頷首,上下打量一番,和聲道:“你是漢人?”


  “正是。皇帝陛下如何得知?”


  “中原有句俗語:‘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來見朕,執敬尊長之禮而不跪拜,可見你將尊嚴視之為上。放眼宇內,最重風骨氣節非漢邦莫屬……趙少俠,不知朕之言可妥當?”


  聞聽此話,延嗣心道:耶律敵魯曾說天讚帝很是重用漢官,如今看來果然不虛。他抬起頭但見眾遼臣或氣憤或鄙夷,唯獨坐於景宗右下首的杜青雲麵露微笑,輕輕點頭,不由得心頭一陣亂跳:莫非他認出了我?可轉念一想又覺無此可能。此前,他借“耍玩”之由掩去本來麵目,引得耶律敵魯連連笑罵“小鬼頭”,卻也未喝止,因此一路行來很是順遂。而今杜青雲似含深意的笑容卻仿佛投入水中的小石隻令他心神不寧。他深吸口氣,看看景宗,朗聲道:“小民出身鄉野不懂規矩禮儀,然皇帝陛下仍以慈湣之心寬待,足見皇帝陛下乃聖明之君。”


  “賜座。”景宗心頭喜悅,吩咐侍者取來一塊氈毯賜了延嗣坐下,隨後將目光投向耶律休哥與杜青雲,道:“二位愛卿看著如何?”


  杜青雲笑而不語,耶律休哥卻淡然道:“倒也有幾分膽色。翼王爺,此子在你麾下若是好生調教,日後或可有些擔當。”


  “借北王吉言。”耶律敵魯哈哈一笑:“小王省得。”


  眾人見景宗欣悅,自然投其所好順了話語恭維翼王、魯王為國之強大殫精竭慮等雲雲,之後便又是一片歡歌笑語,鼓樂齊鳴。月上中天之時,景宗見眾人皆有幾分醉意,便諭令撤席,臣官各歸其帳。延嗣有意借此之機理清思緒,便欲隨耶律敵魯回營,卻聽身後傳來杜青雲的聲音:“趙少俠留步。”


  延嗣身形一滯,邁出的步子一時有些不穩。但見杜青雲走到他麵前,看看耶律敵魯,笑笑:“趙少俠少年有為,杜某著實替王爺高興,而趙少俠的膽色也令杜某想起早年間一位故友之子,不知王爺可否行個方便?”


  “哦?”耶律敵魯饒有興趣的看看二人,洪聲道:“既如此,本王就先走了。小娃娃,明日可需早起,本王帶你去獵虎。”言罷,他一捋帽帶轉身離去。


  見他走遠,杜青雲的目光瞬間深邃。他望著延嗣淡聲道:“寧遠將軍,請吧。”


  被杜青雲一語叫破,延嗣索性不再偽裝。他默默鬆開緊握的雙拳,平靜的直視杜青雲道:“杜大人,請。”


  杜青雲也不答言,他拂了拂衣袖,轉身走向營帳。延嗣隨在他身後,隻覺這短短一段路程漫漫無期,藏於袖中的短匕幾次三番抽出又收回。他抬眼看看前麵的杜青雲,忽然問道:“杜大人如何識破我的身份?”


  杜青雲也不回身,隻答道:“杜某的賢婿,杜某自然認得出。”


  延嗣心中驟然一痛。他深吸口氣,冷然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隻怕在下要令杜大人失望了。”


  “無妨。杜某亦無意強求。”他說著已進帳坐下,和聲對延嗣道:“坐吧。”


  延嗣愕然,不知杜青雲為何如此和顏悅色,他暗暗提氣凝神,回道:“多謝。”卻仍站著未動。見他如此,杜青雲沉聲道:“我若有心加害,隻怕如今你已被淩遲處死棄屍荒野。然而我卻無有舉動,難道你不明這其中之意?”


  “對於杜大人先前回護之情,延嗣心中甚是感激。然而,”延嗣笑笑:“與虎謀皮並非延嗣所取之道……有負杜大人的信任,延嗣深為抱歉。”


  “也罷。既如此,說不得我便隻有……”看看傲然立於麵前的延嗣,杜青雲微微一笑:“聽聞楊將軍已擢升雲州觀察使兼代州刺史。不如明日我便奏請皇上前去拜候楊將軍大駕?當然,還需七少將軍領路才方便。”


  聞言,延嗣頓時麵色大變。他自是不懼引頸受戮,然而若以他性命相挾其父母兄長,他便無論如何亦要絕此後患。


  他咬緊雙唇恨聲道:“你要我做什麽?”


  “倒也無甚大事,杜某隻想與七少將軍做個交易。近日大遼境內風傳當今聖上龍體欠安,去日無多。這消息對宋皇甚有吸引,而七少將軍以教習身份混入翼王府隻怕同樣因為此事。兵書有雲:乘其陰亂,利其弱而無主。隨,以向晦入宴息。如今遼廷正處於混亂之際……杜某為權、利,七少將軍為家、國,想來當可合作。”


  聞言,延嗣腦中靈光一現:那魯王所薦五人乃月霞島五洞主,然而看他自得之色似乎並不知這五人與杜青雲的關係……難道?他忽然想起宴席上翼王、魯王與耶律休哥等人明槍暗箭以酒角鬥之事,頓時心知肚明。


  他思忖片刻,忽然揚起唇角道:“不知杜大人憑什麽與延嗣做交易?”


  杜青雲一愕,旋即道:“自然是你的身份。”


  “這個……”延嗣頓了一頓,眨眨眼:“杜大人此言差矣。買賣講究互利互惠,各取所需。杜大人所賣之物雖然貴重,然而比之杜大人所需卻微不足道,這對延嗣來說似乎不甚公平。”


  見他有恃無恐,且言之有理,杜青雲不禁又惱又奇。他看看延嗣慢聲道:“依七少將軍之言又當如何?”


  “杜大人自然應當加大籌碼。否則隻怕延嗣守不住天機、天玄五位洞主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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