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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交易(下二)

  嚴冬冱寒,滴水成冰。即便屋中籠了火,一時也難令人感覺融融暖意。延嗣與飛瓊麵對了坐在桌前,雙手互握,靜靜的享受這一室靜謐。


  燭花“畢剝”作響,飛瓊微微一驚。她下意識想要抽回延嗣手中的柔荑,奈何卻被他緊緊握住,不由羞急道:“七公子……”


  延嗣恍然回神,望見她似嗔似怨的雙眸,登時好像火燙了般倏地收回手,自責道:“便又是我莽撞了。小瓊,你莫怪。”


  見他訥吶,飛瓊不由自主輕歎了,掩去心底一抹失落,笑笑道:“耶律希可認出了你?”


  “不曾。”延嗣想起先前往鎖子營見耶律希,卻被他茫然質問‘趙彥囚在何處’,不覺好笑:“他仍自懵懂,如何識得我?怕隻有似杜老……你爹這般精明之人方可看出破綻。”


  飛瓊一愕,忽起身走到窗前,舉目看向那時隱時現的冰輪,喃喃道:“十五之月終究阻擋不得雲霧來遮……”她深吸口氣,回頭又道:“你意欲以耶律希引翼王入甕?”


  延嗣點點頭,從懷裏取出地圖道:“隻是不知耶律敵魯可會上當。”


  “翼王性狡多疑,自然不會輕易上當。你還需與定遠將軍商議了妥帖之法才好。”


  “狡兔三窟,虛虛實實。我自是明白,你不必擔心。”


  飛瓊不再答話,隻靜靜地注視著那轉騰湧沒的銀月……


  臘月二十三,送灶上天。


  這天,家家戶戶都忙著祭灶,掃塵,準備迎接新年,然而駐於常山關城的定遠軍卻似乎並未感染這小年的喜慶。


  且不說校場上一隊隊甲胄分明,嚴陣以待的兵士,便是於中軍大帳中商討軍策的眾將也神情嚴肅,麵色凝重。原因無他,隻因前日振威校尉齊躍麾下梢子營小將探得遼國翼王耶律敵魯已率軍翻越老鴰山進駐唐縣黃石口。


  黃石口地處平原,毗鄰唐河。如今雖已無有鄉民,其所在卻地勢平坦,視野遼闊。耶律敵魯屢令突利布暗探老鴰山與唐縣亦為尋個方便之處破那常山關。


  此時,一幹將領正自交頭接耳,忽見站在延昭下首的延嗣道:“還是由我前去叫陣。此前我以趙彥麵目與其相處,對其脾性亦知之甚多。”


  “不妥。”尤虎道:“所謂將在軍心在。我等將士多次與遼兵交鋒,知其精於騎射,正需二位將軍坐鎮中軍,揮斥方遒。寧遠將軍又豈可以身犯險?”


  延嗣看了看延昭,說道:“軍中有一位主將即可。我生來喜動,若被縛了手腳那便不如令我去死。”


  “混話!”延昭雙眉立皺,斥道:“大戰在即,如何你還這般不知輕重緩急?”


  “我不過據實而說,大將軍何必動怒?”想起昨夜與六哥因先鋒一事發生爭吵,延嗣忽然一笑:“大將軍應當不會忘記曾經許諾過的事。”


  記起他曾說要親手擒獲耶律敵魯,延昭一時無語,心道:我隻當那時他不過順口,卻不料他竟是認真。他雖熟知耶律敵魯脾性卻到底不曾與他正麵交鋒,令他前去叫陣我又如何能放心?


  他想了一想,竟不再理會延嗣,隻又看了看帳下一幹將領道:“眾位可還有其他良策?”


  見他發問,眾人便又紛紛議論起來。陳社與尤虎素來交好,自然十分讚同由他領任先鋒;而張先認為可掘坑設伏,黃忠卻提議聲東擊西……一時間,中軍大帳內群情激越。


  見帳中氣氛甚是熱烈,延昭心中一動。他拍了拍延嗣肩膀,道:“陪我出去走走。”


  兄弟二人出來帳外,一前一後登上城樓。


  俯瞰靜靜盤繞在關外的唐河,延昭道:“‘困敵之勢,不以戰;損剛益柔。’是何意?”


  延嗣一怔,隨即道:“六哥之意是說耶律敵魯大軍既多我數倍便不易主動出擊,而因以逸待勞?”


  延昭微微一笑:“我家小七倒也不傻,卻為何總沉不住氣?這真是應了爹的那句話‘若憑了他性子,天也會被捅出窟窿。’”


  延嗣一撇嘴:“既然你心中早已有數,為何還要設了套等我來鉆?六哥,做人不可如此不厚道。”


  “放……”延昭笑罵:“若你成竹在胸,便不會鉆了我這套。也罷,你既信誓旦旦說要親手擒獲耶律敵魯,我且問你,你意欲何為?”


  延嗣放眼眺看固若金湯的唐河,又沉思片刻,繼而眼珠一轉:“耶律敵魯既是多疑之人,我們不妨便……”他忽然頓住,看看期待的延昭道:“我還是不說了。說出來一定被你罵死。”


  “你還拿喬?”延昭輕踢了他:“快說!”


  延嗣揉了揉腿:“說便說。”


  他指了指身後大營,低語了一番,卻見延昭作勢又踢,笑罵:“若爹聽了這話,隻怕你又有十天半月起不得榻。”


  “如今爹不在。”延嗣嘿嘿一笑:“六哥,這事可行得幺?”


  “倒是可行。隻不過陰損了些。”


  “兵者,詭道也。”


  “罷罷罷,我便是說不過你。走了。”


  兄弟二人回來營中,眾將業已散去。這時忽見梢子營小校蒜頭手捧一隻插了書信的翎箭來到帳下稟道:“大將軍,適才遼兵自北門外射來一紙戰書,言曰務必送還其先鋒官,否則便立即攻城。”


  延昭與延嗣相視一看,但見延昭微微一笑,揮手令蒜頭退下,隨即吩咐道:“傳令各營加固城池!”


  ……


  夜晚,呼嘯而來的冰風肆虐過黃石口的上空,駐紮此地的三萬遼軍雖然不懼卻也難耐這般的透骨奇寒,三五成群聚在帳內飲酒取暖。


  這當,忽自唐河那邊隱約傳來陣陣鼓聲。麵色陰沉的耶律敵魯踏過適才氣怒之下掀翻的木幾走到帳邊,向外道:“來人!”


  須臾,隻見匹吉裏進來道:“王爺有何吩咐?”


  “你可曾聽見什麽聲音?”


  “回王爺,”匹吉裏小心翼翼道:“奴下方才差人去探,發現唐河邊有宋軍集結擂鼓。”


  “擂鼓?”耶律敵魯沉吟片刻,捋了捋帽帶道:“他們可是在叫陣?”


  “奴下不知。不過奴下已令其繼續探查。”


  耶律敵魯點點頭,打發了匹吉裏出去,又回身坐在倒臥的木幾上。


  這時隻聽帳外道:“勇武將軍突利布求見王爺。”


  “進來。”


  但見突利布與四五將官進得帳來行了禮,道:“王爺,聽聞宋軍在唐河擂鼓叫陣,我等願領兵前往滅其氣焰。”


  “不忙不忙。”耶律敵魯哈哈一笑:“我草原兒郎各個英武豪邁,此番本王攻打常山關自會令你等大展雄風。”


  耶律敵魯既已允諾,突利布等人便也不再堅持,相互吹噓起攻下常山關之後便捉幾個嬌俏小娘來耍。俟時契丹民風彪悍狂野,於這等事情早已習以為常。


  耶律敵魯心中正有事,此時見他們越說越是興起,不由皺了皺眉,沉聲道:“突利布,可還有要事稟報?”


  突利布登時省及,連忙與眾人告了罪,退出帳子。待那幾人離去後突利布又返回帳子,忽見匹吉裏行色匆匆而來,遂上前攔住道:“匹吉裏大人,宋軍可還在擂鼓?”


  匹吉裏麵色古怪的搖搖頭:“奴下正要稟報王爺。”說著他走到帳外道:“王爺。”


  “進來說。”


  見匹吉裏二人進來,耶律敵魯目中精芒一閃道:“宋軍又有何舉動?”


  “回王爺,宋軍已停止擂鼓,但……”


  “什麽?”


  “他們在河邊籠起篝火,且召集了附近鄉民來此歡慶……”


  聞言,突利布頓時一樂:“王爺,末將請命前去圍剿宋軍。”


  但見耶律敵魯起身負手沉吟片刻,淡笑道:“楊延昭既有此雅興便隨他去罷。突利布,傳令三軍,整裝待命。”


  突利布不滿道:“末將不明。此番我等前來所為正是奪取常山關,如今那楊延昭在唐河大肆歡慶,中軍定然空虛,王爺卻為何要白白放棄這大好的機會?”


  耶律敵魯哈哈一笑,道:“你雖為我草原兒郎,漢文卻讀的甚少,日後還需同那耶律鴻多多學習。此事你且稍安勿躁,聽我令再行事。”


  突利布還待再說,卻見匹吉裏頻頻對自己使眼色,隻得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見他二人退下,耶律敵魯看著搖曳不定的燭火,冷哼一聲道:“楊家小兒,本王便看你能耍出何等花樣。”


  入夜,凜冽的朔風凍得駐守黃石口關卡的遼兵手腳冰冷,身體僵硬。坐鎮大營的突利布聽著那不斷從唐河邊飄來的歡歌笑語,心中愈加煩躁。他掀起氈帳走出營房來到關卡,卻見自己的部下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處飲酒或獨自遙望夜空搖頭唏噓,竟無一人往來巡邏,不覺氣炸了肺,揚起手中鞭猛的對空“啪啪”兩聲,吼道:“都做死幺?”


  鞭聲響起,眾人俱畏。場上一時沉寂如死,隻留下飄蕩在寒風中的陣陣歌聲。耳聽這熟悉的草原小曲,突利布心頭一動:這是王爺的援軍?他眉頭一皺,道:“怎麽回事?”


  一名百夫長道:“小的等也是因為聽見這家鄉小曲分了心神,請將軍治罪。”


  果然如此。突利布心道,他登上一塊大石,借了火光眺看前方道:“可知從何處傳來?”


  “這……”那百夫長頓了頓,回頭看看左右同伴,似是征詢。


  突利布不耐煩道:“說。”


  “回將軍,小的們方才已查明這歌聲是從唐河處傳來。”


  唐河?突利布一怔,心道,適才於王爺營中並無警訊傳來,如何此時唐河處卻有我契丹族人出現?難道宋軍已暗中襲我大營?他左思右想又覺此事絕無可能。


  他揮手斥退那名百夫長,卻又見眾人紛紛交耳:“聽啊。這是我孫族的思鄉調。”


  “是啊,是啊。那是我摩會部的唐拉……”


  “誒,這是我訖部的樹花……”


  一曲曲或悠揚或纏綿的草原小曲牽引了眾人的心,更有甚者偷抹了淚水和著曲調輕聲唱和。


  眼看軍心動蕩,突利布怒火中燒,他揚起鞭劈頭蓋臉的抽向幾名小兵,吼道:“都給我滾去幹活!誰敢違抗,就地處死!”


  ……


  跳躍的篝火映照在唐河岸邊歌舞的鄉民臉上,泛出一抹抹歡騰的喜慶。延昭延嗣二人身披大氅站在河畔,望著雀躍的鄉民不時低頭交談。


  這時隻見挎了彎刀的齊躍自大營處行來。延昭忙招呼他上前問道:“如何?”


  齊躍點點頭:“果不出所料,黃石口的遼兵已有躁動跡象。”


  “好。”延昭笑笑,對延嗣道;“所幸有杜姑娘在。回營後你替我好生謝謝她。”


  “為何要我去謝?”延嗣一眨眼:“小瓊相助的可是六哥你。”


  延昭狀若思索,接道:“也對。我這就修書一封向爹討賞去。”


  聞言,延嗣一撇嘴卻是不再說話。見他吃癟,延昭無奈的搖搖頭,問道:“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見問,延嗣亦將思緒帶回,道:“適才的投石問路耶律敵魯並無行動,想來也有他的謀算。如今我在明他在暗,所以我們還要多些準備。一方麵我們要不斷加固城池,一方麵則需令遼軍迷惑慌亂,避實而擊虛。”他頓了頓,續道:“六哥,可否將這迎歲歌舞延遲兩日?隻要能引得一二遼兵來此,便是我們的機會,到時我會與齊大哥的人混進黃石口……”


  “慢著,”他正說著,忽被延昭打斷:“若引不來遼兵又當如何?”


  延嗣眉峰一揚:“再不濟也還有耶律希那小子做備用。六哥,你放心就是。”


  見他神情篤定,延昭遂沉吟片刻道:“耶律希是我們手中最後一張牌,你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延嗣點了點頭。兄弟二人又與齊躍閑聊了一時方各自回營。


  因延嗣初來,手下無一兵卒,延昭便調撥了翊麾營的兵士與他。此時這營中燭火搖曳,延嗣進了帳卻見飛瓊伏案而寐,不由心中一暖。他輕輕走上前,見案頭上層疊了許多曲譜,他拿起看過,發現正是契丹各部族的鄉謠小曲,不覺感激更甚。他拾起掉落在地的裘衣替飛瓊披了,轉身出帳撿來一些枯枝點燃,隨後坐在大石上思忖著下一步計劃,漸漸的便打起了盹……


  驀的,號角驟然長鳴。延嗣乍醒,恍惚的睜開眼,原來已是天光大亮。他站起身動了動早已酸麻的腿腳,卻發現飛瓊的衣衫不知何時又披在了自己身上,知道是她不忍相擾悄然離去,不由心頭一暖。他仔細的將衣衫疊起,這時身後忽傳來翊麾副尉吳亮的聲音:“大人,定遠將軍升帳,命您速速前去。”


  怪道號角長鳴,隻怕遼人又有動向。延嗣心說,他看看吳亮:“吳副尉,你這就集結隊伍,隨時候命。”


  吳亮應聲退下。


  延嗣轉身回到帳中胡亂的抹了把臉,齊整了衣甲便匆匆趕往中軍大帳。


  帳中,銀盔亮甲的延昭正自令壺中取出一支令箭,見延嗣進帳並未理會,吩咐左首的黃忠道:“黃校尉,你領一隊人馬備齊滾木礌石守住東門,隻需嚴加防守即可。”


  黃忠一怔,卻不詢問,接過令箭出帳而去。


  延昭又看看張先道:“張校尉,你領人馬守在北門,亦隻可守不可攻。”


  “是。”張先見任務與黃忠相同,也自領命而去。


  他二人剛一離開,就見一探馬進來道:“稟將軍,那自稱貼罕的遼將隻身一人在西門外叫陣。”


  延昭令他退下,詢問延嗣道:“楊校尉,這貼罕是何人?”


  延嗣正自思量六哥為何隻令黃、張二人禦敵,一時竟不知回話。延昭見狀,微皺皺眉高聲道:“楊校尉!”


  延嗣一驚,忙抬頭道:“在!”


  “這貼罕是何許人也?”


  “此人乃耶律敵魯麾下四大將之一。性燥,魯鈍。其力甚大,隨身一支狼牙重若千斤。”


  延昭點點頭,環視在座將官,道:“哪位願前往應戰?”


  “將軍!”早已躍躍欲試的尤虎大聲道:“末將願與貼罕一戰。”


  “好。尤虎接令!”延昭取出令箭,道:“本將命你出西門迎戰貼罕。不過,”延昭頓了頓:“隻許敗不許勝。你可做得到?”


  “將軍,這是為何?”尤虎甚是不明。


  延昭看了看若有所思隨即卻又了然的延嗣,微微一笑:“尤校尉,你自領令便是。”


  尤虎心中納罕卻也不便多問,自是接令而去。這時又見延昭道:“齊校尉,南麵可都安排妥當?”


  齊躍上前道:“末將已安排妥當,隻待遼軍到來。”


  延昭又吩咐了陳設,梁仁各司其職。待他三人走後,延昭這才看看已俯身查看案上地圖的延嗣,自語道:“嘖嘖,當真奇了……”


  “奇什麽?”延嗣抬頭望了眼麵帶挪揄的延昭,道:“耶律敵魯令貼罕前來叫陣,不過欲探明我方實力,怕戰上一時便會收兵。既如此,將此功績讓與他人又有何妨?”


  “你又如何知曉他此番不過佯攻?”


  “耶律敵魯生性多疑,他自然不信昨夜的笙歌歡舞當真是我等輕敵之故,卻又想探得我等籌謀,所以這幾日他必會令麾下遼兵佯攻關城。”說到此,延嗣一敲地圖,翹了唇角:“你弄虛我也不實在,彼此彼此。”


  延昭在旁暗暗點頭,心道,若爹娘知曉了這些不知要如何歡喜。他搖了搖頭,笑罵:“延昭真真受教了。七少將軍,可否賞臉與在下一道登城?”


  楔子夢囈

  “芙蓉蹇產,菡萏星屬,絲條垂珠,丹榮吐綠,焜焜韠韠,爛若龍燭。觀者終朝,情猶未足。於是狡童媛女,相與同遊。擢素手於羅袖,接紅葩於中流。”


  秋日的午後,縷縷旭陽透過門窗灑進寧靜的紫浣宮,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我慵懶的斜倚床邊,捧了心愛的書卷,一遍遍淺吟低誦。芙蓉清香隨了裊裊清風悠悠蕩來,花香醉人的很。聞著這香,我也如飲了酒般熏熏然。


  朦朧間,小池中央一片與水相映的婀娜多姿的芙蓉忽然變幻了裙裾飄飄的仙子手執七彩綾紗踏波而來,微笑著溫柔的召喚我一齊共舞。驀的,心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半,一陣陣的絞痛難當。


  這微笑,這溫柔,像煞了他。一個曾令我無法自拔的深深愛著的薄情寡義的男人。那時,他的內斂沉靜,溫柔體貼仿佛是那蠻夷之地特有的蠱毒,令我一見便為之癡迷,為之沉醉。


  與他相遇,正逢芙蓉盛開的初秋。我站在波光粼粼的洞庭湖邊,遠望了湖心一朵殘敗的芙蓉暗自垂淚,忽被一聲酸腐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打斷。我尋聲看去,正撞上他調笑的眼神。見我看他,他便泊了舟,故作不知的以“泣血子規”相取笑。我惱了,撿了石子擲他。他閃躲不及,便慌亂的打躬作揖,連聲稱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望著他懊喪卻不時掠過頑色的麵龐,我知道,我平靜的心湖已不知不覺為他蕩起圈圈漣漪……


  他知曉群芳爭艷的每一秋,我獨獨愛那“香遠益清,亭亭凈植”的芙蓉,便不顧瑟瑟秋意,親去洞庭湖與我采摘來,卻因顧著閨閣中的我以及他那未取功名的卑微身份而忍饑挨餓的在嶽州知州府邸——我家的門外苦苦守候了三日。當我的貼身侍婢隨兒悄悄捧著發蔫枯萎的芙蓉站在我麵前時,我終被他的癡心深深打動。再見他,我喜不自禁,竟忘了女子應有的矜持,俏皮的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與他暢談玩笑。而他卻說,隻願“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莫名的,我靜靜流下了歡暢的淚水。


  於是,三生石上,我與他許了前生,定了來世。“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我猶如幸福的鳥兒依偎他懷中,憧憬著我們的家,我們的孩子。


  仰首浩宇蒼穹,他說,姬遠峰與柳筠的孩子定會似璀璨星辰耀亮於無垠浩宇。絢麗的流星劃過天際,似乎不再需要任何言語,從此,“軒宇”這牽引了我半生的名字便牢牢鐫刻在我與他的心裏……


  可惜,上蒼從不遂人願。風雲突變,濤浪驚天;群雄逐鹿,哀鴻遍野。他投義軍,揭義竿。鐵蹄踏血,烽火塵煙。


  之後,我便好似孤鸞,日日哀鳴,苦苦熬煎。茫茫天涯,我再尋不到他昂藏的身影。


  日月星辰交替輪回兩年,我亦怏怏不樂了兩年。爹娘不忍我的羸弱彷徨,舍卻千金替我求卜問卦,尋訪打探。終於,立秋時節,華發遍生的爹娘得到了他率軍進駐嶽州的消息。我悲喜交加,央求爹爹傳書與他,相約洞庭湖邊,芙蓉花開。


  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祈望著。時間在每日的緊張不安中匆匆滑走。我數著芙蓉的花期,欣喜若狂的迎來了芙蓉盛開的那一天……


  一夜的輾轉令我看起來很是憔悴。拂去妝台上蒙了灰塵的胭脂,潤開幹硬的水粉,我對了菱鏡,綰起烏雲髻,插著芙蓉釵。情急的乘上小轎,我顧盼生輝的來到了洞庭湖邊。


  湖心,朵朵芙蓉亭亭玉立;

  湖岸,一位清秀的少婦亦娉婷而立。


  我惶然愣住。


  少婦微笑著打量我,靜靜的說:“夫君正在營中議事,怕耽擱了時辰,故令妾身代其相候柳小姐。柳小姐,這幾年你可還好幺?”


  天,頃刻間崩裂坍塌。


  湖心亭內,少婦嬌憨滿足的向我訴說他與她的相識相愛以及他們可愛的孩子。她輕言細語,仿佛我是她最親密的姊妹,最忠實的聆聽者。


  天空漸漸堆起烏雲,少婦起身與我告別。望著她儀態端莊的漸行漸遠,我眼前一花,腳下一軟,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顫抖的緊捏那封墨漬未幹的“對不起!”我的淚,一點點流成河,凍成冰。說什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說什麽“之子於歸,宜家宜室”,原來不過美妙的謊言,香鬱的鴆酒。


  淒然慘笑。


  罷了!我該忘記芙蓉,忘記過往,忘記一切。


  我昏蒙的走在湖邊,不知何時,何地。


  “筠兒!”


  悲痛的急喚仿佛轟雷在耳畔響起,我恍惚的驚回心神。


  一隻停泊的船,一身戎裝的他。


  我癡笑了,是夢啊。我不理,仍舊趔趄前行。


  “筠兒,是我!”


  他飄逸的身影縱躍而起。立刻,我便籠罩在了一片溫熱的陰影裏。


  被他緊摟在懷,羞辱、憤恨頓時充斥心頭。我奮力掙脫出他結實的臂膀,揚起手掌狠狠摑向他痛悔的麵龐。血絲瞬間滲出他的嘴角。而他,不動,不避,隻站在那裏,憑了我發瘋似的猛力捶打,無助哭泣。


  我力盡了,哭累了,抽身欲走。他卻突然的環起雙臂在我身後牢牢的箍緊了我,蠻橫霸道的一遍遍吻過我的眉眼,我的雙唇。剎那的天旋地轉,我不自禁忘記了掙紮與怨恨,沉迷於他熱烈狂野的無休止的擁吻索取。


  恨。


  愛。


  互相交疊糾結,直到日升日沉。


  夜幕降臨,我與他相偎船中。望著洞庭湖上點點漁燈,他說,等他半年。等他一統江山,他要鳳冠霞帔的迎我入主中宮;他要我們的宇兒登臨大寶;他要賜予我爹娘無上的榮耀……


  我冷不丁打了寒噤,身子抖顫,仿佛一失足便墜下了萬丈冰窟。


  屍骸!血城!宮闈!殺戮!

  位高權重我不要!富貴榮華我不想!我寧願他仍是那蓬牖茅椽的困頓書生。


  我軟語祈求著,告訴他,小小茅舍,裊裊炊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需要的隻是這些啊。


  然而,不過徒勞。我阻攔不住他的yu望,他的野心。我黯然的看著他匆匆離去,濃濃的哀傷化作了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的陰霾。


  半年之期轉眼即至,而我亦逐漸的顯了懷。夜晚,我恬淡的坐在燈下一針一線繡製著小衣小鞋;白天,我又在朝陽升起的那一刻默默期待一個美麗的小生命降臨人間。


  又是芙蓉盛開時,白鴿附著繪有並蒂芙蓉的書函飛臨我窗前。是他,他約我洞庭湖畔不見不散。我呆呆的看著書函上那蒼勁的筆體,卻似乎已尋不見往日的喜悅。我拖著日益沉重的身子,再次來到湖邊。他一身白衣飄然立於船頭,身後是甲胄分明的兵將。看見我,他威風凜凜的一揮手,兵將們立刻奏起歡快的迎親曲。


  船內,他輕輕將耳朵貼上我的腹部,滿臉興奮的傾聽著宇兒在內不耐煩的蹬踹。他陪伴我回到府邸。他告訴我爹娘,他帶來了一對龍鳳玉鐲。祭過先祖,他說今晚要與我交拜合巹。那一刻,我再無法控製我努力掩飾的淚水。


  這不正是我日夜盼望的美滿結局幺?

  “琴瑟和諧,相看無厭。”或許便是這般情境吧。


  紅紅的喜燭,紅紅的帷帽。我低垂了酡紅如酒的麵頰在喜閣內局促焦慮的等待著……


  門,猛地被撞開。一身酒氣的他跌跌撞撞走了進來。紅燭搖曳,他輕輕挑下我的帷帽。燭光明滅不定,陰影中,我忽見他深情凝望著我的眸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哀痛。轉瞬,他一把擁緊我,久久的吻著我嬌羞的臉。


  寂靜中,他的呼吸忽然沉重。我抬起頭,卻毫無防備的感到後心處瞬間籠罩了一片冰冷凜冽的掌風。掌風近在咫尺,我駭然的驚呆住,甚至忘了閃避。


  “筠兒,我愛你!生生世世愛你!”低沉的聲音中似乎隱藏著徹骨的哀傷:“你相信我,我這幺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原來,他殘忍決絕的斬殺我們母子的原因是為了一個我似乎永遠不該仇恨的“迫不得已”!

  他用那雙曾撫mo過我每一寸肌膚的溫柔多情的手,無聲無息的撕裂了我向往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不悔癡心,卻口口聲聲的說他愛我!生生世世愛我!


  酸澀的淚順了腮墜落而下。傻啊。年少時我亦曾嗤笑過情願為這句話癡纏在無邊孽海裏的千萬紅顏,不想如今自己竟也同她們一般,生為它,死亦為它。


  嗬,就此死去也好。至少我不必再為這句話沉淪那鋼刀鐵圍般永世輪回的無底孽海!


  淒美的笑容綻放在我異常紅潤的臉頰。我仿佛看戲般漠然的看了他,點點頭:“我相信。因為,這對我已再無意義!”


  一陣揪心的腹痛。我知道,是宇兒在我腹內害怕的顫抖。我平靜的撫mo腹部,就像撫mo著小小的宇兒。


  我呢喃輕語:“宇兒,莫怕。娘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我從容的緩緩閉上雙眸,任由鹹鹹的淚水空洞的飄散,再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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