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菩薩蠻(下)
踏入泠露宮,陣陣涼風撲麵而來。我下意識緊了鶴氅待要命浣溪尋了泠露宮內侍總管郭公公前來,耳畔忽悠揚著飄來熟悉的【龍朔操】。聽著這輕靈縹緲的琴音冉冉盤旋,我猶若飲了甘醇清冽的泉水,生生將燥煩壓在了心底。
循聲而去。一瀉清溪流,一角漪瀾亭,風拂了帷幔似霧似煙。亭內,一襲蓮白雙蕊文錦宮裝的瑤姬施施然安坐石台撥挑拂揉了纖巧琴弦;亭外,五歲的九皇子軒麟亦踏了琴韻清音笨拙的舞動木劍,比劃挪移。舉目眺看,一靜一動,一大一小,竟是不見絲毫“不好”之態。
一曲終了,望著瑤姬疼愛的摟了軒麟在身邊輕言細語,澀楚一時充斥心頭。輕彈了淚,顧不得愣怔一旁的浣溪,我徑自迎上這對母子。
“筠母妃!”軒麟一見我,頓時驚喜的撲到身前跪了脆聲道:“麟兒叩見筠母妃!母妃鳳體康泰。”
“仔細地上涼。”我連忙抱了他起身輕嗔:“回頭又要與母妃撒嬌嚷了膝蓋疼了。”
“麟兒想母妃,母妃好些天都沒帶宇哥哥來看麟兒了。”麟兒紅著臉掙脫下地,害羞的將頭埋入我懷中委屈道:“母妃,是不是麟兒不乖,所以母妃不喜歡麟兒了?”
“母妃怎會不喜歡麟兒?是因為……”麵對他那雙與宇兒同樣清澈明亮的眼睛,我竟沒來由的失了措。瑤姬款款上前,自襟內抽出一方繡了素潔水仙的帕子蹲下身擦去他額上汗滴溫言:“瞧瞧你這汗津津的。去,好生換了衣裳再來。”
麟兒應著卻不舍的看了我不肯離去。我笑笑,低身吻上他清秀的小臉:“母妃不走,母妃還要看麟兒舞劍。”說著便回身吩咐了浣溪道:“陪九皇子去吧,小心伺候著。”
麟兒欣喜的拽了浣溪轉身欲走卻回頭又道:“母妃一定要等麟兒啊。”
看了他漸漸跑遠的小身影,我憐愛的搖搖頭,忽聽身後瑤姬幽幽一歎:“筠兒,從今往後麟兒便要勞煩你憂心了。”
“瑤姬,你在說什麽!”我身子猝然搖晃,緊緊抓住她潔白如玉的臂膀:“你答應過我。你會忍耐!你會等!”
“不錯。我答應過你。可是筠兒,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泠露宮已非我棲身之地。明裏的,那些宮人仍稱我一聲‘惠妃娘娘’,暗裏早將我視作那廢黜的不祥之人。如今鐵甲禁衛看守宮外,怕說是鄉野荒郊倒有人相信的。”她平靜的拂去石幾上的落葉與我並肩坐了道:“旁的宮人也罷了,倒是從高麗隨侍而來的美秀,陪我經了這二年的幽淒冷遂,我著實舍不得。至於麟兒,他畢竟是皇子,我不能亦不敢毀了他一生,所以我將他托付與你,也隻有你才可保麟兒一世平安!”瑤姬淡笑了宛如一株靜放著的清麗水仙:“過些日子我會請旨往鳳鳴寺落發靜修,書經樂譜自是無法隨身的,便便宜了你吧。隻是那海月清輝琴我定要帶去的,無聊時打發時間也好。”
“不!瑤姬,你不能……”聞聽她言,從不願在人前失態的我忽然好似傷心的孩童淩亂的搖了頭:“我去求皇上!我去求他!”
“筠兒,這又何苦?”瑤姬抬手拭了我腮旁淚漬哄慰道:“筠兒,你可知他當日的寵幸是何緣故幺?並非我的容貌亦非我的身份,隻為我與你的相似。那夜,我羞怯惶恐的將自己奉獻於他,得到的卻隻是他喃喃低吟了‘筠兒’。適時我便明白,我輸了。輸得徹底卻也輸得心中不服。交泰殿封冊大典,我看見他興奮的目光時刻不離你左右,那等珍視,那等終其一生亦將守護的神情,我承認,我亦是嫉妒的。時至今日,我隻慶幸我終是抽身而退。筠兒,我雖不敢斷人,但我確定,在他眼裏,三千佳麗,六宮粉黛亦比不得一個柳筠。怕這便是‘弱水三千,我隻得一瓢’。隻是筠兒,你需切記:色衰愛弛。你於他,當非絢爛一瞬的煙花才是……”
瑤姬一番似是而非的警語不由令我悚然動容。色衰愛弛!這是否便昭示了我日後命數?我又該如何妥當應對?我正怔神,忽見美秀引了浣溪匆匆行來道:“娘娘、貴妃娘娘,隨兒姑娘在宮外急候,說是皇後娘娘差人傳了貴妃娘娘永寧宮見駕!”
我愕然。隨即起身曬笑:“便是見風長的,亦無這般迅速。”
“我說什麽來,這泠露宮真真住不得了。”瑤姬眸中閃過一絲嘲弄。回望了不遠處一角飛簷,她毅然的向我拜下了身,卻終究掩飾不得心頭濃深的哀傷:“筠兒,答應我,無論日後麟兒如何委屈怨恨,永遠不要替他爭得半分功績!”
失神的登了鳳輿,交錯眼前的隻是瑤姬忽而顰蹙峨眉忽而怡然自若的撥撫琴弦,反複吟唱了那闕【陽關曲】③。
“湍行,湍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曆苦辛,曆苦辛,曆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瑤姬,你我既是離別,何必咽淚裝歡?不如便任心底清淚盡流枯幹罷了。
“娘娘,永寧宮到了。”隨兒適時的挑起湘簾:“聽茜雪的話音,似乎璟妃、寧妃亦在永寧宮。”
“皇後既宣本宮來此,她二人若然不在那倒是稀奇了。”
我拭幹殘淚,重新調勻脂粉,潤點朱唇,意態從容的緩緩踏進永寧宮。
才向皇後見了禮,一旁的璟妃便搖了蓮步上前看了我泛紅的眸子輕笑:“璟兒正與皇後娘娘讚佩妹妹的‘操勞苦辛’,便見了妹妹這等憔悴模樣,當真令人又憐有愛呢。”
“正是這話,”寧妃笑笑接了道:“莫說聖駕,便是我等瞧著妹妹平日間不辭勞苦的‘舒懷寬解’各宮姊妹煩惱愁憂,心裏也甚是汗顏自愧,隻想著有這幺一位善解人意的妹妹好生疼寵一番才好。”
我如何不明白她二人唱和意在引皇後責問泠露宮之事?隻是因了適才瑤姬那番警語以及皇後一向的護佑並不願再起風波。我羞怯的挪步向皇後身旁靠了靠道:“二位姐姐如此說,真真要羞死筠兒了。筠兒亦想同諸位姐姐一般做了那閑散先生,奈何聰穎靈秀之心較諸位姊姊竟是遜色了萬分。姊姊們不嫌棄,每每縱容了筠兒玩鬧,筠兒想來都覺難堪。還要求了菩薩看在筠兒自幼孤單的份上,將姊姊們賜予筠兒做了親生姊姊才好。”
見我一派小兒女模樣,皇後亦無奈的拍拍我笑道:“你從來便是這張嘴最惹人憐的。”她說著,轉眸又看了璟妃慍惱道:“你是該好好管教宮裏那些奴才。一個個的竟狗膽包天,搬口弄舌的妄論宮中是非!若傳將出去,莫說你,便是本宮亦會落得‘治下無方,包庇縱容’之罪!之後一月,你也不必來此請安,隻在宮中自省罷了!”
“娘娘!”聞聽此言,璟妃頓時微顫了嬌軀,低垂螓首抽動了雙肩:“璟兒……璟兒亦是受那些瞎了眼的狗奴才欺哄,見了美秀那婢子在流影溪邊與一小丫頭喁喁私語便渾說那是筠妹妹宮中之人…娘娘,璟兒知罪了。”
我暗自一驚。千叮萬囑浣溪往見美秀時務必小心,孰知到底落入璟妃眼中,日後恐怕更須步步為營才是。我故作懵懂的看看鳳座上的皇後,見她麵容一派柔和,不覺又把高懸的心放了一邊。她既是隻當不明就裏我又何必令她作難?眼見一方鮫帕在璟妃手中攥扯的如同一片碎布,我亦些微歉疚。若非我憂急瑤姬,抗旨入了泠露宮,原不必這般矯情作態委屈了璟妃受責,如今她心裏怕是已將我恨記上了。苦澀一笑。瑤姬,你終是比我灑脫。落盡三千煩惱絲,跳脫紅塵百丈淵。往後便再無風雪侵擾你靜潔的世界。這,亦是你高明之處吧。
“曆苦辛,曆苦辛,曆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宜自珍!嗬,桎梏於血色皇城,又有幾人能夠自珍?
罷了!瑤姬,你既是決意餘生獨伴青燈,我唯有默默祝禱你長命百歲,鬆鶴永年!
“皇後娘娘!”我看看抽噎不止的璟妃,歉愧的向了皇後道:“筠兒自入宮闈,常莽撞冒失而不自知,幸得娘娘與眾姐姐憐惜疼愛,筠兒方不至失了規矩體統。今日璟姐姐有此提點,想來亦因筠兒平日未盡心力約束宮人嚴守宮規之故,筠兒理當愧省己身。還求娘娘寬恕璟姐姐疏失之錯。”
皇後一怔,異樣的目光忽隱約浮掠些許輕鬆。她看看轉瞬間一臉得色的璟妃,輕輕頷了頷首又責怪的搖搖頭。她二人這般打著啞謎,不覺令我倏閃了心念。莫非她嚴斥璟妃不過故作情態?她是擔心璟妃排揎我之事傳入他的耳中從此便失了他的敬重信任?她也將我看做是那等媚言惑主的女子幺?
心下淒然。原以為退避三舍,不索不取便可削除皇後心中芥蒂,孰料,我於她,究竟猶如芒刺。她憐我佑我,亦隻因恐慌他的疏離漠視。我下意識後退半步,淡淡的垂了眼簾。瑤姬,【流水】一闕當真隻為子期、伯牙而歌……
“皇上駕到!”
驀的,一聲尖細嗓音驚破永寧宮凝滯的空氣。環佩叮當,衣袂飄飄。我隨了皇後身後叩拜階下,望了那一抹刺目的明黃停駐麵前,心中一時隻輕吟了“色衰愛弛”……
《碧月瓊華映丹心》
7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