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禍端無由

  赤蓮人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昏昏陽光,透過窗戶影,卻仍舊寒冷。


  她躺在床上,頭一偏,見著了望舒那張帶著些玩笑意味的俏臉。


  沈望舒正在坐在床沿邊給赤蓮診著脈。


  她就覺得有些怪,她不過就睡了個午覺,難不成還能出個什麽大事了不成,還需得望舒來診脈了?

  “脈象平穩,不浮不沉,和緩有力,跳的歡噠,這沒什麽事兒怎麽會睡這麽久?”


  說著說著,沈望舒先自己吸了下冷氣,眼神忽然就有些摸不準了起來。


  赤蓮一怔,怎麽著啊,不過睡個午覺還睡出個絕症不成?

  看著他神色有些不對勁,她忙問:“怎麽了呀,沈望舒我警告你啊,別裝神弄鬼嚇本宮。”


  沈望舒眼珠子滴溜轉著,不解和怖意化作了他特有的惡心她的調笑。


  “宮主您呐,可還真是應了句古話‘禍害遺千年啊’,就你整個人妖模樣,起碼可以活得半妖那麽長。”


  怕她不信一般,他還舉著手發了誓,“真的。”


  看著他那懇切的壞笑著,赤蓮很是懇切地微笑,帶著好好“照顧”小輩子慈祥地笑著,爾後就一把將枕頭砸他腦門子上。


  “能不能好生說句話,滾滾滾,給本宮滾!”


  沈望舒將枕頭絲毫不客氣摔回來,恰好中了她的頭上。


  他繼續笑著,“望舒天地良心啊,咱們家宮主啊,肯定是個人精,活個老妖精的歲數都算是勉強宮主了呢。”


  赤蓮麵子上繼續笑著,手卻大刺刺。讓他明晃晃地看見,摸出來了那一把放在枕頭下的“天鬼刃”。


  據說這把小刀削人頭堪比劃豆花啊。


  沈望舒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打著哈哈兒,調笑著出了主屋。


  赤蓮卻心裏擔憂了起來。


  她放心不下望舒將才的表情。


  沈望舒一向是個沒有美人脫衣裳,他就不會換個表情的人。


  盡管他整天跟她嘻嘻哈哈的,從來就沒見有個正型兒的。


  可是他一旦正經起來,一向來就是出了大事。


  上一次有這個表情,還是兩人都是十來歲時的小孩子時,他聽宮中小女子說白長老和韋師父在“鏡月台”睡在一起了。


  第二日裏傳遍了整個宮的消息是,白長老的衣服丟了些盤扣,缺了條束腰。


  不過幾日,這些經由給宮娥們一傳,白長老還實打實地丟掉了貞操。


  而沈望舒聽到的,是幾日之後的事情。


  赤蓮眉頭緊皺,沈望舒的那個表情,實在是不妙啊。


  她立即給自己診了診脈,好說歹說的,她也是跟二十幾年前就名動江湖的“妙手仙人”白隱修也是學過一年醫術的。


  脈象似乎正常得很。


  可是行裏一句話,醫者不自醫。


  她一時間也拿不準了。


  喃喃自言道:“我也沒理由睡這麽久,難不成,中毒了?

  唔,不會不會,宮裏飲食水源都有專人管著。


  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赤蓮絞盡腦汁,擰著眉頭細想,卻想不出來。


  沈望舒麵皮上笑得很開心地出了主院,還對著那個床上半躺著的人,揮了揮手。


  一轉過主院後,他轉而立即便斂了傻笑。


  滿臉深思,眉頭緊皺,頭皮發麻。


  抬腳出院門,落腳之處,瓊漿碎雪,滿是嚓嚓聲。


  他稍低著頭,轉腳往隔壁間的西廂小屋去了。


  那是今日午後,沈望舒在恰巧經過主院之外,聽到可慕清歡的那一句亂叫聲。


  他疑惑得很,慕清歡那些罵聲,情況看上去危急。


  是被逼迫的危急。


  他這才忽覺起自家宮主不對勁,直到後來她那死沉的聲音傳來,才曉得她是真不對勁。


  她一向的聲音是向上揚起的飄忽音調,而現在卻是緊逼逼的壓著壓著的。


  他本不甚在意那忽然轉變的聲音,沒管著那些事,可後來卻越是覺得不對勁了,心下就覺得大事不好了。


  ——她是萬不會動慕清歡的,如今卻動了,隻能說明,她現在根本不受著自己支配。


  見到那個小宮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那臉上泛著的潮紅。


  沈望舒立即躥步進去,方落到屋門前。


  歎氣,捂住了雙眼——不能多看:當時落在庭院裏第一眼,特別關切地朝裏瞧了。


  後有種特別想戳瞎自己——此事不好!

  慕清歡給點了穴,動不得,但看著也沒有一副花姑娘送了惡霸床的兩眼含淚赴死的嬌弱羞恥,倒像是還享受著。


  彼時那個像是要赴巫山之巔的人,自然反應慢了些。他都已然落在庭院裏頭了一會子,她才有所察覺。


  赤蓮皺著眉看了看外麵,眼神惡惱,卻沒有多加理會,繼續埋下腦袋在慕清歡胸前,做了下去。


  沈望舒一驚詫,一時間忘了應該做些什麽了。


  因著那一眼,很有古怪。


  眼光呆滯著,素日裏淺淺的瞳色似乎染的深了些。


  她沒有理會自己,說明她那個時候沒帶腦子。


  而她又繼續了下去,便是她真的失去了意識。


  她,那個最根本的她,當時沒有在她身上。


  她的腦子空著,身體卻幹著她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沈望舒焦慮起來,那是可以控製主人家的功夫,控製使用人的。她才練了多久就被那功夫給操縱了。


  若是這功夫能夠練成,害人十分,也要害己九分,練不得了,練不得了!

  搖搖頭,他作為一個習得醫術的人,應當得做些事了啊。


  之後,沈望舒一直在等著赤蓮,當她醒來的時候什麽都像是不記得了。


  那些差一點就發生了的的事兒,她居然腦海裏一絲記憶都無。


  那便是極有危險的預兆呐!

  這診斷脈象之後,他知道她整個身體沒病。


  可是偏偏這些年來,是他得知她修研血祭時候出現的這個問題。


  保不齊是她練的功夫給牽出來的。


  那居然一種不受人控製的功夫,是得多麽凶險啊?

  沈望舒心裏很慌亂,不行,一定不能再讓她繼續下去了!

  她不聽?逼也得逼她停下去!

  這件事想好怎麽解決後,沈望舒看了看眼前已經走到的地方,垂下眼眸。


  這件事情,估摸著還得他親自去處理個棘手的事兒。


  於是,他親自去了西廂,慕清歡的廂房。


  以往他隻脫過女人的衣服,今天卻幫自家的宮主,給穿了一回。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覺得有些可笑。


  可是,他這麽活著,不就是為了欠這個人的嗎?


  沈望舒一抬頭,已到住主院的西廂。


  慕清歡正擱在那裏發愣,眼光裏越是愣了些。


  他一驚,這個平日裏老是傻樂的慕清歡,這時候怕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吧。


  沈望舒出聲,字字清晰:“今天的事,我代我們宮主賠個不是,你若是往心裏去了,玄冥自會補償你的。”


  “啊?”


  慕清歡錯鄂一聲,才從深思裏拔將出來。


  意識清楚認清了沈望舒後,急忙問他:“赤蓮她沒什麽事兒吧,她剛才好像不認得人了一樣。她沒出什麽事兒吧?”


  還能留著心思管那個女人?沈望舒欣慰了一陣,卻又擔憂了。


  可惜了,她不是真心待他的。這將來的事情,或許就有些看頭了。


  “沒有什麽大事,不過,:沈望舒把事實撕碎了來:“好心勸一句,我們宮主的病以後還會發,也會更嚴重,你若是介懷著那剛才的事情呢,就還是盡快離開玄冥吧,可能接下來就不好掌控了。”


  沈望舒轉身欲走,聽到他小聲呢喃了一句:“得病了嗎?”


  他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還是收拾著快走吧,等宮主病好了,玄冥隨時候著慕小公子來作客。”


  慕清歡追問道:“現在走嗎?”


  沈望舒沒有答,繼續說道:“還有,宮主還不知道她犯了事,你也別同她講,她要知道自己對你做了那種事……”


  也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麽事來。


  “唉……”沈望舒搖搖頭,提著衣袖出了西廂房。


  目隨沈望舒離了主院的西廂,慕清歡認認真真地在心裏想了想他的話,目光沉沉暗暗,沒有一點神采。


  ——到底是走,還是不走?若是才來那幾天肯定早就屁顛屁顛地收拾著跑了,怎麽會像現在這樣子,這麽猶豫。


  他陡然間察覺閃過腦子的一件事情,立即心一驚。


  “我猶豫了?”


  慕清歡突然覺得驚慌,猶豫就代表著對玄冥居然會不舍起來。


  喃聲自問:“我居然想要過留下?”


  慕清歡想起那個曾經給他批過卦的算命先生。


  那個大街上算命的通達人心,算命先生就說過,如果真正想要做的事,想喜歡的人,就會義無反顧地搶到手。


  有半分猶豫,就隻能說明執念不夠。


  慕清歡一板凳坐歪了去,腳下一個趔趄,卻依舊在想那件事情。


  那他生長了十幾年的“玄清莊”,比不得這短短幾個月在玄冥宮的日子麽?


  ——我為什麽想要著留著?


  ——玄冥能有什麽值得我留的呀?


  ——我到底是留還是走?

  ……


  這些問題纏繞著慕清歡,他一下子也沒了主意,一時間也沒有可以商量的人,隻能夠趴在桌子上,獨自苦惱著。


  “她的病,好得了嗎?”無聲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也聽不見那一句聲音。


  ——別走,不能走啊。


  這些潛伏在腦袋深處的話,每一個字兒浮現在腦海,一遍遍地重複吼叫著,他思索不了其他事情。


  外麵,雪聲依舊驚慌入耳。


  良久,慕清歡妥協了,賭氣一樣將手一丟,一聲悶氣吐出口中,卻衝不散鬱結在心的煩悶。


  “算了,別人要攆人了,死賴在這裏也沒得個好的,到是讓別人指點說道,丟人丟臉的。”


  他跳起來,立即準備收拾東西,卻發現這裏沒有東西是自己的,心裏就驀地酸了。


  ——他是個沒有家的人。師父那兒,是別人的家。


  也難怪他突然間對“玄冥”有了依賴感,還有那一句話,像是已經不想離開了。


  他妄想著這裏是自己最終的歸路,到頭來,卻不過全部是經不起一聲“你還是盡快離開”的假象。


  可是這假象,太讓人留戀了些啊。


  慕清歡壓住了胸中的鬱氣,重複說道:“走吧,走了吧……”


  外麵飄著雪,雪已經及膝深了。


  他抬頭看了看外麵雨雪靡靡,這天色也晚了,如果邀從小路走的話看不清路,又沒個人帶路的話,容易給哉入機關裏。到頭來還得勞駕人來救,還得讓她恥笑。


  ——算了算了,明天一大早再走吧。


  “再留一晩,一晚就行了吧?”


  他整個人直接躺進被子裏去,厚厚的錦被一下子堆過來,將整個人掩在裏麵。


  似乎將整個人蓋住,就把那不知道是不是悲傷的情緒給踏踏實實地掩蓋了一樣。


  彼時,才不過從西廂出門的沈望舒,拐角便進了主屋。


  站在屋門外,看著女宮主就坐在桌子邊。


  他笑了,赤蓮也像那慕清歡一樣沉思著。


  奇了,平素都不怎麽思考的倆人,都用著同一個姿勢,同一個時辰來思考。沈望舒右眉翹著,就想著一個詞——天作之合。


  他刻意溫和了聲音,不做調侃樣,“你又在亂想什麽?”


  赤蓮抬頭看了一眼,無盡頹疲。


  “我覺得,我是不是得什麽絕症,不久將辭人世了。”微弱的聲音順著風聲一同溜進沈望舒的耳朵,覺得有些飄渺。


  沈望舒覺得好笑又心酸,好笑的是身為邪宮頭子的赤蓮也會怕死。


  心酸的便是,這個症結連他都還沒能找到源頭,萬一她就一語成讖了,又當如何呢?


  擔憂,疑惑,迷茫,他從未現在臉上。


  麵上他照著平日一般,仍舊調侃著女宮主:“怎麽?你是,怕死了嗎?”


  “怕死?”女宮主搖了搖頭,“我算是在地獄門前走過的人了,死的話也沒覺著有什麽。”


  “隻是,如果我死了的話,我身後的事兒該扔給誰?望舒啊,你不知道,這爛攤子扔給誰都是罪過。”


  怕就怕還有太多事沒有做,太多責任沒有擔。


  身為赤蓮這個宮主身份,她就沒有退路。玄冥的事尚可交付給長老們。


  那慕莫兩家的事呢?前有慕清言將爛攤子扔給了她,她若是死了,按理來說,就理當交給慕清歡。可是擔心以他那個樣子如何擔得起大任。


  許多事情說什麽都隻能讓她一個人承擔的,定不能給他,給了他反倒是禍害了他。


  沈望舒在女宮主身後苦笑了,深色眼瞳淡淡蒙塵。


  有些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命運跟麵前的女人牽上太沉重地結,本來應是宿怨之敵,卻偏偏成了兩個相知甚深的友人。


  這估摸著,是上頭的天,近來沒有好看的戲文在手,便玩弄起了人間。將他倆這麽胡亂地綁在一起,這輩子誰都不能好過。


  沉默半晌,他勾著平日裏跟她說話的油腔滑調,換上戲台上插科打諢的醜角臉相。


  說道:“小宮主你啊,就是愛亂猜,你得空瞅瞅自個,刀槍不入呢,哪裏那麽容易就給死了?”


  “滾,本宮的皮沒那麽厚。”


  “唉,你真沒事兒,”


  赤蓮側目,瞥了一眼他。


  “你知道你這是像什麽嗎。成天沒事這麽傻兮兮地亂想著,這就好比宮裏的妃嬪想著要是皇上再不來,就要和侍衛私通是一個理兒啊。”


  “這什麽狗屁道理啊。”赤蓮背對著他,朝天嗤笑了一下。


  沈望舒上前幾步來,擱旁近坐下,支起下巴說:“既然你也知道是狗屁,那你還想那麽多?”


  “再者,還不有我這麽個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者在嗎,且放寬著心,啊。”


  末了,沈望舒右眼眨了眨,給她極為俊俏地拋個媚眼去。


  “那你給我‘肉’一個來看看?”


  望舒愣了一下,爾後緩緩起步,站在桌旁。


  大大方方的,伸手用左手拉著衣領子,左邊白牙輕輕啃咬了下唇,留下小半圈白色牙印。


  接而,生得好看的眸子,與她俏生地眨了下眼。


  “噢!我的眼睛!。”赤蓮伸手捂住眼,罵道:“你滾!”


  “得嘞。”


  這麽聽話?


  赤蓮聽到他走出去後,睜眼看了看那走在雪裏的身影。


  寒冬很冷,心裏很暖。


  赤蓮深想他的話,不無道理,暫且稍微放下了些顧慮。


  可哪知,更深的難事,不打半聲招呼的,就來了。


  是夜,風雪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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