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暗天烏宅(一)
曾經迦冥也告訴過她要帶她回去看看莫家老宅子的事兒,他說的是“你現在不回去看的話,這一輩子都是會後悔的了。帶你回去,不是為了讓你難過,隻是讓你釋懷的。小子鳶,你看啊,這親人死去,其實留下來的,卻是更加痛苦的。可是他們卻不想見到你這麽一直痛苦的對吧?你要怕什麽,還用得著怕什麽?他們願意你活得好好的,你可就應該笑著回去讓他們安心才是。你怕的事,後頭不還是該有我撐住的?回去吧。”
她還小那時候,無論迦冥如何說,她都是認準了一個強脾氣,死活不答應回去。現在自己是後悔了,但是卻不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回去。哪怕到了如今,卻還是不敢回去看看,哪怕是在江南周莊的甄家住上了許多次了,卻是仍舊沒敢踏足同裏。
雪衣現在就跟自己當年一樣。想去,卻是不敢邁過自己心裏的這個坎兒,就活生生地憋了一口氣堵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就橫亙在心中,堵得慌。
不過,雪衣的話倒是讓赤蓮覺察到了什麽,這件事促使了自己必須要去看看雪家的故址。雪家不算小的,但是為何這麽久一朝之間,沒了聲氣,還給屠亡得這麽慘。
加上最近天涯給自己說的那怪人在杭州來燒紙拜故人的怪誕事。怪事真的事事複事事,從來沒一件讓人歇口氣。
赤蓮坐在船頭上看天上泛著魚肚白的地方,思量著這些事兒。兩隻腳丫子在西湖裏嘀格朗格地晃悠悠著,哼著江南浣紗姑娘常常哼的浣紗時候的調子。
看到太陽升起一指多高時,卻發現時間不早了,回頭一看雪衣,狠狠擰巴著眉毛,表情很痛苦的樣子,額頭上蒙著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嘴裏還在喊著些什麽。他恐怕是被夢魘住了,她趕緊過去,輕輕搖著雪衣,待人醒轉過來,才舒口氣道:“該起夜了啊,別貪覺不起來。”
“火……燒起來了……大火……”看來被夢魘禍害得不止是一點啊。
“沒事兒沒事兒,沒有火,沒有燒起來。醒了。”醒了的人,目光仍舊是一臉呆滯,神情靉然,飄飄忽忽地望著外麵的湖麵,眼距不再調動,愣出神去。模模糊糊的目光瞧不進人,隻能杵著一個地方發愣。
頭次見到這麽頹圮的雪衣,赤蓮忽然覺得這雪家的故址,還是就莫要帶他回去看看了。現在便是癡呆樣,保不準回頭見到了,便要呆癡個好多年了呢。還是自己一個人去查查吧。
“沒事兒了,衣。你看著我,看著我啊。”不得已去把他的腦袋掰過來對著自己的眼睛,企圖靠著自己的聚集的目光盯回來人。
“做噩夢了?”
雪衣愣愣點頭。
“什麽噩夢?”
雪衣這是凝重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或是搖頭。赤蓮一輩子也想不通這一個什麽夢,可以把向來心靜如磐石沁音的人變作這般失魂落魄模樣。她隻能知道,在她問了之後,雪衣隻是把腦袋埋進了她自己的肩窩,雙手環抱著背,一點一點收緊,把自己給勒得緊緊的。
那是她到現在為止,唯一可以覺得自己,是真的被需要的時候。被別人需要,往往,是人最薄弱的情感,不好意思拿出來講,卻是每天都在做與之相關的事兒。以為這樣,就可以趕走孤獨。其實,孤獨仍在,自己,也仍舊是那一個人而已。
原來以前,自己是孤獨的啊。雪衣也是孤獨的,可是他卻選擇了把孤獨的自己給一同拉進他的小地方,共同建造屬於兩個人的孤獨。
而現在,她已經坦然接受了。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那麽自覺被丟棄的的心情使然,赤蓮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習慣了有雪衣在邊上給自己有事沒事的說個閑話。
以前一直以為習慣了孤獨這類矯情的心情,以為習慣了,便不再回去懼怕。但是重回一個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早就回不去了。所以才會有飛蛾才會寧願殞身,也要不惜折騰地去接近那一點毀滅的溫暖去。
所幸,雪衣是溫暖的,但是,他卻不會讓自己殞命的。當初自己第一次打心眼子裏接受雪衣是腦子一發混,當時想的是不在乎這是真是假,現在他一直用他的行動來告訴自己,他是真的。他明明白白地說了那些話,自己原本就不在乎的事兒,現在往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而去了,又還有什麽理由不接受自己其實從骨子裏就在貪戀著的東西呢。
看著他那個樣子,家庭的事情,是他輕易碰不得的事兒。每一個孤獨的人,都需要擁抱另一個人,尋求慰藉。
所以赤蓮半跪在舟板上,任由那手肘收緊,緊得有點勒人。索性自己是個練家子啊,不然遲早給勒出嫋嫋一溜小蠻腰來。
好大一會兒,雪衣才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甕著聲氣道:“我們回去了吧,不逛了,好不好?”
深知逃離是世上最百無一用的事兒,赤蓮沒有答應,隻是先緩緩了這個事。
“就算要回去,也至少歇息好了在做打算,早飯還沒用呢。你這腦袋擱在了硬木板上,睡得又不好,遲早在路上整出病來,到時候就更麻煩。明天吧,明天我找長老報銷,咱麽弄一條大船單獨回去。”
她記得自己醒來的時候,就是占強把厚毛氈搶了半截,他露了大半個身子在外麵,卻還是護著自己甭著涼。這三月暮的夜裏吹著湖風卻還是冷的,他的手還一直給壓在自己脖子下的,加上這情態不好,怎麽著就得病一場。
“你先收拾這邊,我去搖船回岸邊去再說,找個地兒包子店吃燒雞去。”說了便往船頭走去,留他一人收拾自己的情勢。懂得他,知道他最後能自己邁過去這個坎兒,自己也就不在跟前多添亂了。
溢著豆乳香味的小街道上麵,熱氣蒸騰的小包子鋪邊上,老板娘驚訝地看著這女人付錢男人幹瞪眼的局麵,本想多鄙夷一下這小白臉的男人,看著人後腿腳一軟,這有些亂的頭發綿綿搭在臉上,淡淡的有些悲傷的神情,這沒睡醒的表情,哦呀。逼得傅粉何郎也是要懺愧自己的粉沒抹足,以後出門得多帶著些謹備著。
買豆乳的老板娘趕緊又瞪了瞪赤蓮一眼,就是這種女人呐,才逼得這男色天下皆知的錢塘能出現的男兒郎,都給關進了綉闥。老板娘很是惱火,最後硬著聲氣多收了赤蓮一文錢。
“來,這個鋪子的藕包子可是一絕呢。”雪衣淡淡地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接過去了。
老板娘笑了,對,就是這樣愛答不理地讓這些有點錢有點勢的人下個威風去。
“先住下吧,我記得前麵的小店清淨,午間你就小睡一番,下午咱麽去靈隱寺剃度去。”
雪衣依舊是淡淡的神色,連昨天的俏皮話都沒管用,她也是沒轍子了。攤開手,甩著自己紅衣裳的布鏈子,吧嗒吧嗒地搖搖擺擺地走著。
老板娘因由多收的一文錢,又因著長得格外標致的男人對囚下他的女人愛搭不理的,心裏頭暢快,在小店麵笑得嘴角咧開了。
雪衣一上午都沒怎麽說幾個字,中午也沒有吃飯,見著他心情實在是不好,她也沒給說什麽別的話,給他掖了掖被子,就出門了。
她吩咐了小二不許去叨擾著,然後往茶館裏就是一坐,聽說書的老先生講吳越夫差勾踐在這片地上的恩怨紛飛。
醒木一嗒,驚醒了故事裏的人。“各位聽官,夫差是死了,勾踐是做了春秋最後一位霸主了,範蠡是一身輕的除了朝堂門,可是,那美人計中的美人,又身在何處呢?”老先生一笑,“且聽下回分解。”
赤蓮走至老先生跟前,“先生,我打聽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