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美女天生愛英雄
他做夢也不敢想，段組長讓他在全校宣讀，這是怎樣的光榮！這是怎樣的範文！易德勳能給他嗎？蔣黛能給他嗎？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的兩篇大字報在全校引起轟動，大家都在議論。人群潮水一般湧向校門口。他沒有心理準備，更沒有見過如此陣勢。這議論，這潮水，是因為他範全有！
當時他傻了，呆了，不知是福是禍。但是他興奮，激動，心潮澎湃，他成了全校注目的人物，明星。這正是他的追求。他有豁出去的感覺，隻要有影響，有光榮，就是即刻讓他死，也在所不辭！
他緊張地注視事態發展。覺得一種破壞的欲望在抬頭，在窺探，在躍躍欲試，而欲望的心理基礎是無賴；我反正隻是個學生，我反正已被革命拋棄，我反正沒有希望沒有前途沒有追求，我破罐子破摔！
他眼睛下麵是一片廣闊無垠的黑頭發腦袋，起伏不定躁動不已，都向他投來熱烈、激動和膜拜的目光。他像萬乘之主的君王，向他的臣民們恩賜憐憫、希望和幸福。他更願意為此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他終於明白大字報給他帶來的是巨大的福音。
段組長讓他宣讀，他必須有聲有色，聲情並茂。大家眼裏有的是企盼，豈能辜負這種企盼。宣讀的過程中，他知道自己已經達到了目的。
第三感覺告訴他，疊架的講桌下，他的腳底下，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在注視。
這雙眼睛使他想起童年的溫煦。柏老板娘子抱著她初生的小毛毛，對他說：“小妹妹長大了，給你做老婆，你要不要啊？”他拚命點腦袋，又摟小妹妹，摟回家給媽媽看。如今這小毛毛長成大姑娘，去年考進這所中學初中部。
他因為被小夥伴們叫出範花衣的綽號，從此再不進柏家裁縫店。範花衣的綽號一定是柏裁縫叫出來，小夥伴們傳開了。他不知道小毛毛是怎樣一天天從小妹仔長成大妹仔。
裁縫們在柏老板組織下，成立彩霞縫紉生產合作社。柏老板當主任，範全有的父母親都是社裏的成員。
縫紉社成員之間知根知底，互相了解。由小毛毛變成的大妹仔叫柏金玉，卻與範全有從未說上一句話，就是陌路相逢也不說話。他看到她，就想到柏老板，想到學生裝，想到綽號範花衣，“花衣服”害得他坐幾年家庭牢房。柏金玉長得漂亮，臉模子身架子走路的姿式都讓人想起柏老板娘子。
柏金玉的漂亮沒有引起範全有特別的想法，偶爾念頭一閃：這妹仔像她媽。
沒想到，範全有站在高高的疊架的講桌上，腳下的柏金玉閃動的眼波竟使他心旌搖動。
他全神貫注念大字報，數百雙眼睛注視，不敢絲毫疏忽。第三感覺從容觀察，注意到柏金玉幾乎挨上他的腳尖，仰著俏麗的小臉注視他。像所有的學生，臉上滿是崇拜。
如果學生們的崇拜使他快樂，那麽柏金玉就是陶醉。他奇怪地感覺到，他宣讀的對象不是數百人，而僅僅隻對柏金玉一人，對她炫耀才情，強化崇拜，俘獲注意力。
宣讀的過程中，他祈禱她不要走開，就這樣靜靜地站住，直到念完驚世駭俗的大字報。
柏金玉滿足了他。他念完之後，舉著稿子的手放下來，下意識望她，她慌慌地嫣然一笑。他也臉不由己展顏一笑。
第二天，她來到他的教室後門。他的座位緊挨後門。她的兩隻小刷辮和有一溜劉海的小腦袋，從推開的門縫裏猛地伸進來，悄悄地叫一聲“全哥哥”，小手一招，人就不見了。
他驚詫柏金玉的出現，可愛的小嘴吐出來的三個字，不啻天國福音。她讓他出去，他不能不出去。她閃動的眼波像一根看不見的絲繩，有那麽強烈的魔力。係緊他的身子，一下就被拽出門外。
柏金玉說：“全哥哥真了不起，昨天征服了全校同學。同學們都在讚揚你呢。”
“金玉，”略一思索，他覺得這樣稱呼最好。“你怎麽知道我就坐在這後門邊呢？”
他想起金玉徑直地從後門伸進腦袋，把他輕而易舉叫出去，像個常來常往的老朋友，實在匪夷所思。
金玉偏偏腦袋，隻管笑，並不回答。無異於反問：“你說呢？”
範全有從窗玻璃發現教室裏有同學伸腦袋。腦袋們看見漂亮的女學生，便向他做鬼臉。想到自己是剛從舊營壘殺出來的革命闖將，不要讓人誤會是在與女同學談情說愛，打情罵俏才好，他便趕緊問有什麽事。
“找全哥哥幫忙呀。隻顧自己當闖將，就不想著幫助別人？”
“說吧，我會幫的！”
“幫我寫大字報。我們班要求每人寫一篇，有人早寫出來，貼到老師門口了，我還不知道寫什麽，急死人了，才想到找你。”
這不是讓他幫忙，是幫他的忙！他又有露一手的機會了，不是重複昨天的故事，而是在金玉麵前創造新的輝煌，讓這可愛的妹仔也感受輝煌帶來的歡樂。
他滿口答應，並不問金玉要寫的內容。他知道金玉班主任是誰，金玉班主任的反動思想，他可以隨手拈來。
他不明白怎麽就喜歡柏金玉來。柏金玉是柏老板，不，現在的柏主任的女兒。他厭惡柏主任，不可能忘記柏主任為他帶來的非榮譽。
他有時候就想，這個可鄙的柏主任偏偏就生了個漂亮的女兒，讓他的女兒摔一跤，跌破鼻子，留一個大疤痕才好。柏主任的女兒不但不摔破鼻子，反倒越長越漂亮，越來越可愛。有時候抑製不住衝動，就想著和這個好看的妹仔說說話才好哩。漂亮的妹仔以矜持為盾牌，平時金玉可愛的形象從身邊一陣風昂首而過，心癢癢得像貓抓。
他其實早就喜歡這個叫金玉的街坊妹仔，隻能空歎此生無緣。
他的大字報帶來轟動，人人想著先睹為快，因此有了闖將的光榮。柏金玉對他刮目相看了。啊！我還有這樣一個街坊哥哥，別人和他可沒有這層關係呀，這是我的幸運，我的驕傲，我可以叫他全哥哥。於是她找上門來，讓他幫忙寫大字報。
寫大字報他可是權威祖師哩。他想，柏主任的女兒崇拜他，他成了勝利者，同時也有了另一種光榮。
但是，他的全校最早的大字報，並沒有得到作文大王關麗英的欣賞。他最在乎關麗英的看法。他來到關麗英課桌前。關麗英正沉浸在一本小說裏。
“我們的女才子，多好的閑情逸誌，被一本什麽書迷住了？”
關麗英攤開書皮，是高爾基自傳三部曲之《我的大學》。
“怪不得人稱作文大王，原來是和小說結緣了。”
“我看小說可不專為寫作文，我要尋找真正的理想和誌趣，使自己真正得到充實。”
“哈哈，我們的時代已經給了我們最好的充實機會，你應該充分發揮寫作水平，寫出一鳴驚人的批判文章和大字報，說不定還能上‘兩報一刊’呢！”
“像你那樣嗎？那也是文章嗎？哼，鬧劇，嘩眾取寵而已。我勸你不如看看這本小說，認識生活中的真諦，這就是《我的大學》。”
關麗英不再理睬他，仍然埋頭看書。他是滿心歡喜而來，卻是掃興而去，不覺尷尬極了。關麗英簡單的幾句話，雖不是劍拔弩張，卻隱含殺機。他正春風得意馬蹄疾，卻有人把他從馬上掀翻下來，摔得鼻青臉腫，還不能和人理論，對人說是自己從馬上摔下來的。
關麗英何許人也，遁世高人。別的學科的成績未必比得上範全有，而作文成績穩如泰山，真是撼範全有易，撼關麗英難。雖然範全有嫉妒她，恨不得她一病不起，或者某根神經錯亂，作不得文，但還是從心底佩服她，喜歡和她說話。她的話非一般同學可比，總讓人耳目一新，見解深刻。
他這次打了大勝仗，就想聽聽她的說法。不錯，她給了他說法，雖然隱晦，卻十分明白。他還不能辯論。盡管他可以借助當前的政治形勢和工作組的力量，關麗英出招必敗，而且一定很慘。但很慘之時，恰是她得勝之日，反倒是他慘敗之時。他的真正目的，一定會被揭露。實際上她已經揭露，她說了鬧劇，說了嘩眾取寵。要是別的任何同學，他決不姑息。當然，除了關麗英，他想象不出還有誰敢這樣。
說句私心話，他是喜歡她的。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一種欲罷不能的吸引。
關麗英稱不上漂亮，皮膚黝黑，有一隻眼睛的上眼皮還有隱約可見的疤痕，很可能小時候生癤子留下的。但是他可以找出她的許多美麗來，如黝黑的皮膚是健康的標誌，人稱黑玫瑰，自然令人心醉神迷；眼皮的疤痕並不明顯，而暗送秋波別有一種風味；還有俏麗的臉龐，玲瓏得體的身材，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風一句雅語都能看出她內蘊深厚。她是一株很有可能成長為大樹的苗，而一般女同學則隻是一根草或一朵花。關麗英不像一般女同學賣弄風騷，虛假做作，動輒傻笑。她也笑，隻是把笑意漾在臉上，像有溫暖的春風拂到麵上，即便笑出聲來，也像小鈴鐺清脆悅耳，在春風裏蕩漾，卻適時的嘎然而止，讓你神往，無限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