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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她是他的一個巨大的空洞

  關麗英還常常別出心裁想主意,讓柏金玉查資料,匯總曆年來成本和利潤的變化,從中看出勞動定額是否合理和先進;對比計劃和考核,從中看出責任製兌現是否嚴肅和實效,甚至還有生產能力、產品質量、銷售價格、原材料進購等運作環節對勞動定額帶來的影響。


  在這一係列工作的基礎上,關麗英總結出經濟責任製和勞動考核存在的問題,提出改進的意見和措施,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大本。說是經濟責任製調查報告,又是意見書,鄭重其事交給範廠長。


  在關麗英安排的工作中,柏金玉心悅誠服聽從驅遣,緊張和愉快地完成交給的工作。她隱隱的有一種新奇的企圖探索事物本來麵目的欲望,卻不知道這種企圖和欲望慢慢地將她的丈夫從神人還原為凡人,再從凡人還原為有血有肉有能力也有缺點的實實在在的人,一些問題還令她大吃一驚。


  丈夫對這些問題怎麽就沒有發現呢?怎麽就沒有想到要發現呢?這些問題如果早一點發現,企業的效益就會更好。丈夫一定希望企業的效益比現在更好,一定會重視關副廠長的意見。畢竟是老同學,就是不一樣,有那麽多的廠領導,坐攏來整整一八仙桌,除了關麗英,還有第二個為自己的丈夫著想了嗎?

  她比關麗英更關心那份調查報告。她希望丈夫重視並盡快解決存在的問題。問題是嚴重的,不解決不得了。她常常這樣想。


  在家裏,她總想和丈夫談談關麗英的調查報告,也發表自己的看法。丈夫笑眯眯地看著她,靜靜地聽她說。她受到鼓舞,大膽起來。但是她水平有限,不能完全理解關麗英厚厚一本材料的有機結構和經濟思想。她隻知道問題嚴重,必須趕快解決。


  她說家務事,說廠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發表對社會人生的感慨,在丈夫麵前滔滔不絕,丈夫權作休息,頗有興味,但是真要說到關麗英的意見書,她卻不得要領。她說不出多少話,隻是反複地說重要。她第一次感到管理是一門深奧的學問,也真正感覺到關麗英學問的深厚。她隻知道要求丈夫重視,催促丈夫趕快采取行動。


  丈夫知道她講不出所以然,卻不作聲,寬容地等著她說下去,就像老師麵對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讓其難堪,以示懲罰。丈夫過足了癮,輕描淡寫地說:“別急,你丈夫是誰?關麗英不說我也知道,彈(談)匠容易織匠難。其實我早就在采取措施,早就在著手解決,隻不過要受方方麵麵製約。你看,現在工作組進來了,說要改製了。這就是製約。哈,好老婆,老公感謝你!”


  柏金玉從此就不敢輕易和丈夫談責任製問題了。她當然知道有一部分職工支持關麗英。她如果不是範全有的老婆,說不定也會支持關麗英。


  真奇怪,說到關麗英有可能被職工選為新股份製企業的董事長和總經理,而自己的丈夫會落選,柏金玉偶爾也有一種聽其自然的感覺。當然,最好是一個人當董事長,一個人當總經理,矛盾就解決了,但是,股份合作製不是規範的股份製,是過渡性質,暫時隻能由一人兼任,這可怎麽辦呢?


  她不知道這個難題工作組長是否考慮了?丈夫是否考慮了,他有幾分勝算的把握呢?


  範全有早就意識到關麗英是他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而且從來自各方麵的消息證實,工作組長劉副主任也在職工中有意無意地暗示,不要把目光隻盯在老廠長一人身上,要大膽選,對自己的股份負責,選出真正的帶頭人。


  想到關麗英,範全有血液循環加快,呼吸急促,有放棄一切的衝動。每次麵對關麗英,就覺得麵對巨大的空洞,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在吸引他,拉扯他,他就有奮不顧身向那空洞撲去的強烈欲望。


  他不知道那空洞裏究竟是什麽,但是他似乎非常熟悉,非常向往,那裏有他追求的一切。他已經進入知天命之年,得到很多光榮,是個成功人士,但是在這裏便覺得什麽也不是。他必須抓住實實在在的東西,而又說不明白。


  對於關麗英,他很苦惱,也很矛盾,更多的是迷惘。他覺得關麗英是上帝派來向他昭示某種真理,證明某種存在,而他絞盡腦汁也不明白這個真理和存在是什麽,更不明白關麗英究竟是天使還是魔女。


  在他的有生之年,從真正記事意識到自己是誰,並以父親所做的學生裝為標記開始,他是自由的鳥兒,隨風飄動的雲朵,隨波逐流的船兒。他維護自尊,追祟光榮,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倘若世界上沒有了光榮,也就沒有範全有,他是光榮的化身。


  但是命運安排他遇上了關麗英。進入中學認識關麗英的第一天,他就像一隻風箏被線牽住。那時候多大?初中那一年十三歲。奇怪的是初中畢業升高中,他們倆又一同考上並且又在一個班。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詛咒。總之他的眼睛的視線和心兒的跳動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關麗英。有關麗英在的時候是視線,關麗英不在的時候是心兒。


  也許,空洞的感覺在認識關麗英的第一天就存在了,隻是沒有後來的明確。


  高中畢業分開許多年,再也沒有見到她,但是仍然強烈地感覺她的存在,感覺空洞的存在。這空洞也許就是關麗英,但關麗英是實實在在的人,是可觸可摸的物,而空洞隻是一種感覺。


  範全有悲歎,這一輩子算完了,怎麽樣都擺脫不了她的心靈束縛。


  關麗英鬼使神差調到身邊來,這種被束縛的感覺更明確了。誠然,關麗英並沒有招他惹他。她很少來他的辦公室。她還像讀書時小巧玲瓏坐在那一行的最前麵,他坐最後一個。他的目光可以追蹤她,而她渾然不覺,既不回頭也不走到後麵他的座位邊來。她是個自在之物,她不需要找他。而他卻如獲至寶。想到當年的關麗英就在他的廠裏,他想見她就可以見她,便有金屋藏嬌南麵王不易的感覺。


  他像個君王一樣,常常去廠部責任製考核辦公室坐坐。她常在那裏。他去那裏無可非議。他的老婆柏金玉也在。但是有關麗英在的地方,老婆便無足輕重,幾近於無。


  柏金玉已經沒有新鮮東西了。柏金玉也是榮譽的化身。從他全校第一個寫大字報的那一刻開始,不,也許他三歲時,柏老板娘子抱著繈褓中的她,說長大了嫁給他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注定要結合。在她麵前,他覺得自己永遠是正確的,是強大的,是不可戰勝的,他會一股勁按照自己的追求理念,享受追求光榮和光榮帶來的快樂。但這種快樂虛無飄渺,枯澀乏味,轉瞬即逝,隻是一種慣性的力量,推著他向前,向前。


  而在關麗英麵前,他就不是自己了。他什麽也不是,隻是一片虛空。他想不起自己幾十年所取得的成功和光榮。他隻要陪著關麗英靜靜地坐著就行。


  關麗英在辦公室很少有空坐著陪他說話的時候。她永遠都在忙。她忙也是靜靜的,悄沒聲兒的,像一個巨大的空洞,而他就想溶入這個空洞。假如學校畢業後,在她盼望老同學寫信的時候,他給她寫信,他這一輩子將是什麽樣呢?還有這麽多光榮嗎?


  他知道股份合作製公司的董事長和總經理的候選人是由工作組報縣政府,采取差額選舉的形式。這兩個候選人就是他和關麗英。他暗笑劉副主任和蔣副縣長不了解關麗英,他太了解她了,她決不會主動和他竟選。她的名字是他們定的。


  蔣副縣長的意圖是想為他找個陪襯找個墊背的。這陪襯和墊背的也要有群眾基礎,股份製企業畢竟不同於一般的行政性選舉。劉副主任的意圖則相反,就是要取他而代之。


  範全有倒想讓關麗英取而代之,把這個一廠之長的權力交給她。他心甘情願。換了任何人,他都不允許。他有力量把任何對手打垮。將近三十年當廠長的實踐已經完全證明。


  然而,既便拱手相送,關麗英也不會取而代之。她僅僅隻是個陪襯,一個墊背的,否則她就不是關麗英了。


  話雖這麽說,另一種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隻要想想她寫的那本厚厚的有關經濟責任製的調查報告,就可以知道她潛在力量的強大。特別是她調來廠裏雖然不久,卻得到了職工的心,無論多麽棘手的事,隻要她去了,都會迎刃而解,自問自己能做得到嗎?結論是要打個問號。


  近些年,他已經意識到企業職工對他的不滿情緒,隻是不敢說出來而已。他也知道職工的意見在哪裏,但是,他已經不願意深究了。他當廠長太久,已經麻木了。


  他在學校時是個高材生。出道時創辦了這個廠。領導這個廠走過了近二十五年的風風雨雨,對哪張麵孔不熟悉?對哪一件設備和設施不像自己的手和腳那樣充滿感情?他作出了不知多少決策,工廠伴隨他的年齡增長而不斷壯大。但是要讓他寫出關麗英那樣的調查報告,他也要打個問號。並且肯定自己這輩子在寫文章上是沒辦法和關麗英比了。這還不僅僅是寫的問題。


  如果關麗英選上去了,他怎麽辦?

  麵對關麗英,他一定很坦然。他還要真誠地祝賀她,他心甘情願做她的助手,如果她需要她做助手的話。他隻要經常在她身邊就行,他會萬慮皆空,不再身心疲憊。他當廠長太久了,應該歇歇了。


  但是他不敢想象麵對別的任何人,別的任何人的臉上都對他寫著榮譽二字。他一輩子視名譽如生命,沒有名譽就沒有他範全有。不能當董事長和總經理,做別的任何事都不行。他知道,憑他近三十年當廠長的資曆,憑他多年對本縣工業的貢獻,要求調到縣裏行政事業單位去沒問題。過去有過好幾次要調動他,他不貪戀機關的清閑,舍不得他親手創辦的工廠。與其落選後調走,不如早早離開來得光彩。但是現在遲了,他必須很好地畫圓這個句號。


  要畫圓這個句號,完全靠自己的力量還不夠,還要有人幫助。誰能幫助他?在這個廠裏,沒有比關麗英更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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