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空洞讓他永遠落不到底
天已經黑了。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柏金玉拖地板。
一個兒子在外念大學。夫婦倆已經沒有後顧之憂,生活優遊自在。他當廠長常要交際應酬,陪客吃飯,在家裏的時間少。柏金玉幹脆到附近的娘家去吃,範全有不回來,家裏便不開夥。近些年範全有厭倦了酒席上的奢華,眷戀起和老婆兩口子的清淡,不是特別重要的應酬,他都推給分管的領導。他和老婆常躲在家裏吃清閑飯。
他突然心血來潮,打電話讓司機小宋把車開到他的住宅前麵來。他跟老婆說,他要出去一趟,並不說原因。老婆不需要問他,問了也白問,他的事她無法弄清楚。但是她知道他依戀她,隻是囑咐他早點回來。
他接過小宋的方向盤,說他要去個地方,小宋不必去了,就在前麵下車吧。
他其實並沒有想好要去的地方。他坐在家裏沙發上悶得慌,心煩意亂,突然厭倦起周遭的清靜。裝修豪華的住宅密封性能很好,外麵的躁音一點也透不進來,隻有電視的音響在人為封閉的小空間回蕩。這不是與世隔絕了嗎?不是被世人拋棄了嗎?他要到大街上去,要看五顏六色熙熙攘攘摩肩擦背萬人萬相大千世界,要聽喧囂聲喇叭聲廣告音樂聲嘻笑怒罵聲。這才是生命的本相。轉眼之間,他竟忘記了這個世界。他從這個世界來,要回到這個世界去。
小宋下了車,他一個人駕駛著小車,大大地喘口氣,無拘無束地融入紛亂的世界。
雖說現在的這個世界精彩無比,消遣娛樂的方式很多,隻要有錢,永遠不會有孤獨。他不是名符其實的有錢人,但事實上也是屬於這一類人。他應該有很多讓自己的生活閃耀光彩的活動。但是他的思想沒有在這裏,一天到晚想到的始終是工作。他學會開車也是工作需要,沒想到這時候卻成了他排遣鬱悶的一種方式。
他溜了兩條街,還是無情無緒。他想到他必須要找一點事情來做,不然,也許會真成了一種病。他無意識地摸出手機,拔通了關麗英。手機裏傳來關麗英的聲音,他竟一時想不出該說的話。他不知道為什麽說自己鬱悶,無聊,問她是否介意陪陪他。
關麗英調來廠裏兩年,他從未單獨約她過。她都在身邊了,還有什麽約?要約也不在眼前,有的是時間。他其實介意,深知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們又是老同學,老感情,兩團火,相信一碰就會燃燒在一起。他有值得廝守一輩子的好老婆,從未引來閑言碎語,珍惜夫妻之情。但是對於關麗英,他相信總有相約她的時候,不知不覺,現在他約她了。事先沒有一點預謀,連想的影子也沒有。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到了約她的時候。
關麗英默默聽完他的傾訴,很簡潔的回答,她就下樓來。她住三樓。
他的車就在樓下等候。她來到車前。他推開車門,她坐在他身邊。他打火,掛檔,鬆閘,小車緩緩向前,開出老遠都沒話說。他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俗套,說了等於白說,就他們倆,說給誰聽啊,自言自語嗎?
範全有從三歲知事起就沒有自言自語過,他想到做到,自言自語是猶豫無知懦弱無助。他懂關麗英,他相信關麗英也從來不自言自語。她嫻靜、自在、忘情,而又胸有成竹,誰也休想左右她的思想。關麗英不愧是老同學,不變的稟性,知己者莫如卿也。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隻在無聲的交流。無聲即大聲,即理聲,即天籟之聲。
他把車開出百裏之外。百裏之外是座更大的城市,市政府的所在地。燈紅酒綠,人生地熟。避開一切的眼睛,他們要敘敘幾十年前的同窗之情,容不得任何無關的幹擾。
車停這座城市唯一的五星級賓館。立即就有侍者殷勤開車門,開賓館門,笑臉而無聲。燈火輝煌、金碧輝煌,透明光亮纖塵畢現,恍如夢境。大廳中央有幾處賓客休息的雅座,每一處四張乳白色沙發,團一大理石小圓桌,桌上有猩紅玫瑰花束。
進得門來,關麗英就近處坐下。仲秋微涼,關麗英是一套藕白色西裝,範全有似乎從未見她穿過。華燈如天光,光影重疊。人在潔淨的米色地板上,竟然無影,無息。關麗英一如既往的嫻靜、雍容、大氣,嬌小玲瓏,麵容舒緩,寵辱皆忘。但範全有看到了默許、縱容,也許還有幸福。
他不需要商量,所做的一定是她想要做的。今晚上的一切都順理成章,沒有一點的滯塞和障礙。這是一種特殊。他相信這一輩子就是這一個晚上特殊,過去沒有,以後也會沒有。關麗英把他和她自己放了一夜假。放假沒人過問,自己也不過問自己。他去登記一間套房。
他們倆坐在套房的休息間裏,侍者送來所要的精美食品。點燃一對大號盤龍鑲鳳紅臘燭,熄掉單調乏味的電燈。暈紅的光影似夢非夢,裏麵又是一個大千世界。他們喝紅酒。高腳杯碰一下,淺飲一口。他們很少說話。範全有讓關麗英陪他,關麗英認為這是最好的陪法。
沐浴後上床,範全有一切從容,慢條斯理,極盡紳士風度。他要讓關麗英覺得一切都很自然,沒有任何勉強和誇張,甚至勝過和自己的配偶。
但是他心裏不可能風平浪靜。他其實等得很苦,盼得很苦,整整三十年啊。不,也許更久,今天終於鴛夢成功。他已經做了兩輩子人了。
他一直以為這輩子見不著關麗英了,更不要奢望同床共枕。有時候偶然憶起往事,懷裏摟著柏金玉,閉著眼睛當成關麗英。假若是關麗英又怎樣呢?於是學生模樣的關麗英出現在眼前。夢裏的關麗英顧盼生風,魅力無盡,幾近妖女。醒來後唉聲歎氣。麵對花容月貌的老婆,懷疑自己喜新厭舊。這麽漂亮的老婆,還要桃源尋夢,真是無可救藥的劣根性。但是,漂亮有什麽用啊,美女都是圖畫上的東西,看得太熟,就感覺不出別的什麽。而關麗英則不同,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千千萬萬個女人的混合體,永遠也無法窮盡對她的欣賞。
身邊的關麗英果然就是夢中的關麗英。他再也抑製不住狂熱的激情,緊緊抱住,大大的喘了一口粗氣,就覺得沉重的身軀輕飄飄起來,懷裏的關麗英也輕飄飄起來,他們一同下沉,下沉,沉向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洞,而永遠沒有到底的時候。
下沉的感覺美妙極了,而又熟悉極了,已經許多年了,也許從知事的少兒就開始了。但是,他驚恐,惶惑,無助,總想找一個親近的人共同麵對,便想到老婆柏金玉,霍然醒來便摟住身邊的柏金玉,心在咚咚跳。但緊挨著的柏金玉並沒有給他帶來幫助。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分明還看見那深不見底的黑洞,柏金玉帶不進去。他害怕閉上眼睛,有時候睜著眼睛到天明。
而身邊的關麗英給他充實、安全、趣味和熟悉。他奇怪這熟悉是那樣的根深蒂固,深入骨髓和靈魂。有了關麗英,他可以什麽都不要,包括美麗的妻子。
天亮了,他們又繾綣纏綿了好一陣。他仔細觀察了她的裸體,以便讓他記得住這忘魂的一夜。這使他將學生時的關麗英重疊。他看到了學生時關麗英的裸體。一陣暈眩,複又緊緊抱住。
學生時關麗英的裸體真是那麽美妙嗎?他丟掉幻覺,眼前的關麗英顯示了現實的醜陋:皮膚鬆馳,色澤暗淡。幾乎要後悔帶她來這裏,後悔看到現在的關麗英的裸體。但是昨晚銷魂的一幕曆曆在目,想想又心潮澎湃。
不枉了,不枉了,我範全有終於和第二個女人發生了關係,這是什麽樣的第二個女人,這是學生時代的聖女啊!聖女永遠是聖女,不會因年歲的增長而變老,變老的隻是人的眼睛。他原來以為這一輩子隻能和妻子廝守到老,不需要知道第二個女人的身體,並以此作為傲視別的有錢男人的精神資本。事實證明,沒有第二個女人的男人是不成功的男人,一個女人是不能代表女人和說明女人的,至少兩個,做男人就圓滿了。他補上了這一課。這是他精神的榮譽,足以傲視一輩子取得的全部榮譽。但是沒有一輩的榮譽,能有現在的榮譽嗎?
關麗英說:“我們都滿意了。你猜猜,我離開學校後最渴望的同學來信是誰的?答案不需要揭曉。但願我們的一夜情能成為我們共同的榮譽,直到地老天荒。不過月滿則虧,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啊!”
範全有自然明白她的月滿則虧是什麽意思。
他說:“非常感謝。我知道我應該怎麽做。你足已讓我驕傲了。”
他心裏說:“我再也不會心煩意亂啦,既便你競選成功了,我也沒有遺憾。你已經是我的光榮了。”
全員競選的前一天,副縣長蔣業紀問副局長劉宏道,範全有有把握嗎?
劉副局長說,百之五十吧。
蔣副縣長不高興,怎麽百分之五十呢?你們工作組的工作怎麽做的!
劉副局長受到批評,感到委屈。他一直以蔣福縣長為股份合作製試點工作的保證,正義的象征,沒想到最終還一邊倒了。
他說,全員競選,我是按您的意圖辦的。
蔣副縣長是個明智人,和藹的笑了:我不是別的意思,這是試點,辛辛苦苦兩個月,成敗就在一舉,再說了,這個廠還有誰比範全有更合適呢?
蔣副縣長找範全有談了很久。
會場租用縣電影院。全體人員都到齊了。首先競選董事長兼總經理。
正式投票前,由上級確定的兩名候選人作演講。關麗英穿上了那天晚上陪範全有的米色西裝,幹練瀟灑,青春活躍。相形之下,範全有自覺老了。他為關麗英喝彩。
關麗英沒有豪言壯語,更沒有急功近利。“感謝上級和股東們的信任。股份合作製是當前國有企業走出困境唯一正確的道路,如果老天爺保佑,”她笑了笑,“我將嚴格按新公司章程辦,如果完不成公司計劃任務,我會主動引咎辭職。”
範全有很大氣,很氣魄。“人們都講國有企業難搞,而我已經幹了二十五年了。我曾經在不同場合向各級領導表態,如果國有企業注定要垮台,我領導的企業要垮在最後。股份合作製也沒有別的不同。如果大家信任,我會像過去的二十五年一樣幹好。”
他得到比關麗英更響亮的掌聲。有人拍得特別賣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