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二哥你在哪
現在師公證明了自己的道行,他的任務完成了,卻把我打入深深思索的陷阱裏。
師公儼然是個塵世間是非分明的大法官,是個排解家庭糾紛的高手,從飄渺的雲端裏跌入齷齪的凡塵裏。
這個師公我並不認識,年齡也不算大,怎麽就把我的家曾經的糾紛在極短的時間裏打聽得如此細致入微,而且加上自己可算得基本公允的宣判呢?
我大哥果真原宥於二哥嗎?曾幾何時,我把大哥和二哥看作一對相互的仇敵,雖然沒有劍拔弩張的爭吵,而矛盾的性質卻很嚴峻。
那棟舊宅文化大革命沒收歸公了,說是國民黨偽官僚的房產。二哥的父親當過某縣的偽縣長,敵偽檔案裏有他的名字。我母親知道這是事實,一點兒也沒爭辯。
房產被沒收是小事,二哥卻成了曆史反革命的兒子,是屬於可以改造好(能否改造好?)的四類分子的子女。
我母親本應該牽涉進來,是反革命分子的老婆,但是她巳改嫁了我父親。我父親是從朝鮮戰場上下來的革命軍人,她自然改變了身份。唯獨我二哥改變不了。
大哥建議二哥也像侄兒侄女們一樣跟著繼父改姓,但那時候已經遲了,革命群眾不買賬。有投機革命之嫌,問題更其嚴重。他姓不了冼,隻能仍舊姓他的袁。他被革命的鐵掃帚掃下了農村改造。
後來,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全部返城,二哥進廠當了技術員;落實政策,舊宅返還。
照理,我母親有一半的繼承權,但是二嫂不同意,說房產是袁家的,理應由袁家的子孫繼承。母親不是又改嫁了嗎?早巳不是曆史反革命的家屬了,而是革命軍人家屬,怎麽能繼承反革命的房產呢?
二哥始終沉默,任由妻子據理力爭。
我母親也沉默。
據理反駁的是我大哥。我大哥反駁不是為他的兒女爭房產,是為母親和父親爭公道。他對他的弟媳婦說,如果沒有母親和父親,你丈夫還有命嗎?還能長大嗎?還能念書嗎?然而大哥卻是同意二哥一人繼承的,但父母在世有使用權;大家原本住在這裏,是為了侍奉父母,也同樣有使用權;父母百年去了,除了二哥一家外,別的所有人都搬出去。
二嫂這才偃旗息鼓。
除我出嫁外,大家仍然住在舊宅裏,相安無事。
父親去世,母親尚在,大哥就張羅著要搬出去。二哥不同意,說曾經在這棟舊宅裏住的所有人都有繼承權,包括我這個小妹在內。
大哥根本不聽二哥的挽留。大哥堅持要搬,說舊宅的產權姓袁,母親雖然曾經進過袁家,但後來又改嫁冼家,除你和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姓冼,無權繼承。父親在世時沒有搬,是因為他有權享受。他將你撫養大,送你念書,沒有他就沒有你。現在父親去世了,我們一定要搬走。
二嫂不挽留,還火上澆油,還舊事重提,不依不饒:
文革時,街道居委會要求有曆史問題的人坦白交待,大哥在所有的場合都堅持母親到袁家不是改嫁,是給袁家當老媽子,帶孩子洗衣服做飯菜;讓他的兒女和三妹填寫履曆表不要填老二的關係,他們與老二沒有關係;運動最緊張的那些年,大哥從來不理睬老二。在一起住了十多年,名義上是兄弟,實際上比陌生人還不如;三妹、還有大哥的兒女們,對老二視而不見,像真正的階級敵人,死對頭。等等。
一樁樁,一件件,說不盡,道不完,階級苦,民族恨,血淚仇。
如果說大哥讓他的兒女跟爺爺改姓是為了有可能得到那份舊宅的房產,十多年前我離開原單位去沿海大城市打工也是縁於負氣的心理,要獨立自主創一番事業讓大哥和他的兒女們看看,那麽二嫂所揭發的大哥的罪行據我所知是無限的誇大了,而且性質變了。
不過,大哥至今保存的履曆表上也從不填寫與二哥的關係。我估計我的侄兒侄女們也不會填。但是為什麽不填,這不是眾所周知的原因嗎?
據說大哥一邊聽著二嫂的揭發,一邊氣得渾身顫抖,後來慢慢暈了過去。
二哥責罵二嫂無情、造謠、挑撥離間。
二嫂罵二哥是一頭豬,不知好歹。
二哥威脅要離婚。二嫂又哭又鬧滿地打滾,披頭散發去撕扯丈夫。夫婦倆結結實實打了一架。離婚的持久戰直到大哥一家離去好久才停止。
大哥一家臨走之前,大哥把老二夫婦叫到一起,說他這個老兄做得很失敗,不但沒照顧好弟妹和家人,還有意無意地傷害了老二,從此以後不再以兄弟相稱,也沒有兄弟關係,也不要來往。
二哥很惶惑,勸說不要以弟媳的話為意。但大哥不聽解釋,也不要老二幫忙搬家送行。幾年裏,二哥去看過大哥一次,遭到冷遇,從此不再來往。
我雖然少了大哥十六歲,但是他對我兼有大哥和父親的雙重職能,而我對他也可算得上妹妹和女兒的感情。對於大哥一輩子的行狀,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
我並不需要他寫了許多又全部付之一炬的自傳作藍本,而是從我心中自然流出,寫成數萬字的文章,囊括了他的全部生活和工作經曆以及工作中所取得的成就。堪稱別出心裁。從中截取一、二千字打印好,交給領導講話。
喪事畢了,我將全文修改打印,發給大哥家的兒女每人一份,我自己鄭重留下一份,另一份給二哥。這樣,領導講話又成了自傳,成了家史。
我想我們兄妹的心是相通的。大哥燒毀了的自傳,在他死後的“一七”的時間裏,趁著靈魂不散的力量,借助我的筆端複活了。
第二天出殯前的追悼會上,我是代表還活在這個世上的我自己和二哥講話的。
我原來隻想以我這個小妹的身份在會上追悼幾句,以應付大侄兒的差事,讓喪禮圓滿。但是昨天晚上師公出其不意傳達大哥的卦意,令我徹底改變主意:這個講話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講話,而是我與二哥對大哥的共同的悼詞。
二哥在哪裏呢?他因何不來參加喪禮呢?他果真出差了嗎?他還住在舊宅裏嗎?一切都來不及弄清楚了,一切都要留待以後。
在追悼會上,我代表我和二哥念著淒楚的追悼詞,念得自己淚流滿麵。嘈雜混亂的現場寂然無聲,伴隨著同情的啜泣。不少毫無關係的人也為我們兩眼紅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