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穿水後的礦井毀滅了十二個人的世界
地麵有山有水有草有樹有人有畜有太陽有月亮風光旖旎風情萬種的大千世界，在這裏便高度濃縮在礦燈出的碗口粗細的光柱裏。
但是，突然之間，這碗口粗細的世界也對他們關閉了，毀滅了。
這條平巷裏挖煤的總共十二人。一小時後，他們挖穿了地下水。地下水以每秒二十米的速度激射。衝倒了人，卷走了風鑽、鋼鎬、畚箕、煤塊。淹埋了輕軌、礦車、風筒。作業檔頭的電燈瞬間熄滅，巷道溶入漆黑。漆黑是一片虛空，卻又十分強大堅實。
這裏是大山的深腹。大山殘忍地用水充塞了那條細小得可憐的人工開鑿的巷道。巷道便和大山凝固成為一片整體。
地下水在大山的深腹禁錮了不知多少年，養精蓄銳，能量無窮，一旦釋放，奔騰咆哮，迅速湧滿巷道，又向斜井漫去。斜井就是出井口，不到半天，水高一百餘米。
地下水和人的眼淚是同一種物質，具有相同的特性。
原本幹幹爽爽的礦井，不知道如此的大水來自何處，且見縫就鑽，就漫，就滲，斜井中水高一百餘米以下的所有空隙，無一幸免。
人的眼淚也不知來自何處，從眼睛裏噴薄而出，在臉頰上縱橫流淌，然後沿著向下的路線流啊流啊，流進嘴裏，浸濕了脖頸，卻總也流不盡。
井口周圍數十人，或站或蹲或坐或躺地哭成一片。每個人都被自己的眼淚浸濕，讓人看了整個就是淚人。他們都是井下遭難礦工們的親人。
他們都很明白，井下的人不如老鼠。老鼠善於鑽洞，可以鑽進曲曲折折很深的洞窟，但是用水一灌，必死無疑。而自然界的大水要來，它們卻有預兆，早早地出洞避難去了；就是滅鼠的人用水灌，它們呆不住了也會衝出來，或從另一個洞口逃走。人是比不上老鼠，沒人能從水底逃出。礦井隻能從斜井進出。斜井裏水深一百餘米，何況這水從地下水衝出來，用迅雷不及掩耳形容也並不為過。
鳴鳳也是數十個淚人中的一個，哭得已經讓人認不出她就是鳴鳳。她幾次衝向井口，都被人拉住。
從井口看下去，天光隻到達三、五米，再下去就是混沌漆黑。鳴鳳不被人拉住，她會毫不猶豫投身井下。
不過她決不會到達井底情人的身邊，她會衝破一百七十餘米漆黑的阻力，砰地一聲落在已經有一百餘米深的水麵上，然後緩緩下沉。
開始，盡管一百餘米厚的弱水托著她，但無論怎樣深厚的弱水也承受不了她的重量——盡管她輕盈、苗條，像一隻雛燕——隻好把她輕輕地，像懷抱沉睡的嬰兒，害怕弄醒她，經過十分鍾？半小時？甚至一小時？通過長長的水底旅行，最終把她放在斜井的底部。還是無法把她送到情人身邊。
情人在一側平巷道裏。平巷有二、三十米長，彎彎曲曲。神秘的、黑色的，猙獰而殘忍的洪水把他扼死在哪個角落呢？當地下水在這口礦井達到大自然的整體水平，或它的源頭已斷，停止噴湧，這口貯滿水的礦井尤如葫蘆形巨大水池，口小肚大，密不透風，毫無驚擾，被沉重的大山重新禁錮。呆滯沉靜，死氣沉沉。像婆羅門魔瓶裏的妖魔，永無出頭之日。
十二個礦工和投水的鳴鳳各在水底的某一個點上沉睡，互不幹涉，直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遇難者的家屬不允許，人道和法律不允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礦井老板也不允許：不能讓一池死水和無用的屍體奪走了生財之道。搬來兩台大功率的抽水機，沒日沒夜地抽水。轟轟的馬達聲伴著家屬們哀哀的哭聲在崇山峻嶺回旋，像死去的人徘徊踟躕的陰魂。
國慶帶著兒子和力比三人來到檔頭作業工作麵時，覺得從未有過的膽戰心驚。他下礦井挖煤二十多年，看黑暗如光明。地麵上的白天盡了，黑夜來了，很自然的事，而現在是來到閻羅殿。
工友們穿著破衣爛衫，有的幹脆赤膊短褲。地麵雖是冬天，地下卻不覺得要穿衣服。個個被漆黑的幹枯煤灰染成了牛頭馬麵。在幾盞大燈泡的照耀下，似有似無地隱現在一片潮濕的霧氣中。巷道煤層和矸石放出潮潤的光。
一種不可言傳的恐怖的響聲傳來：嘎嘎，紮紮，連綿不斷，細如蚊蟻，被巨大的煤鑽震耳的轟鳴聲吞沒，化為烏有。國慶分明聽見了。好像來自沉睡的大山深處，或是更遙遠的宇宙空間，或是近在耳旁、心裏。
徹骨的寒冷襲來，不自覺地一陣哆嗦。這地底下是不會冷的，既便地麵雪花飄飛，地下還是溫熱如春，用勁大了還會汗流如雨。奇怪的冷令他不解，莫非昨天喝酒多了，病了麽？摸摸額頭，涼沁沁的，沒有感到不舒服。經驗告訴他，有可能要出事。什麽事呢？塌頂？瓦斯？穿水？他說不清，也不能說。他隻是個挖煤的大老粗，不懂探測技術。說錯了，煤礦老板嫌不吉利，對自己沒有好處。比不得當年的國營煤礦。
國慶一把拖過兒子，父子倆爬進一處向上的孔道挖煤。孔道與平巷成四十五度角，稱為上山巷。此處上山巷較大，可容兩人同時爬上爬下，且深及五、六十米。上山巷挖煤一般用鋼鎬，工效低，比不得平巷檔頭，可以用煤鑽大麵積采挖。
兒子賺錢心切，埋怨父親神經過敏。忍氣吞聲配合。突然，下麵平巷裏吹進來一股冷風，緊接著就是轟隆隆的巨響，像地麵原野上夏天滾過的悶雷。但那種悶雷是一聲巨響後越滾越遠，直至消失在天地盡頭。
而平巷裏滾過的巨雷聲不絕於耳，是永恒不變的巨響。使人想起奔馳而過的千軍萬馬。那狹窄的平巷能過千軍萬馬麽？既便是千軍萬馬要過多長時辰啊，於是就不絕於耳地轟響，但人類的千軍萬馬是不可能的，必定是陰間的妖魔鬼怪。礦工們挖穿了禁錮在大山深處的妖魔鬼怪，陰兵們便浩浩蕩蕩奔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