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他們體會到什麽是死亡世界
但是浩浩蕩蕩翻滾向前的洪水經過偌大的一個巷口,怎麽就不進來呢?難道這裏的地下水不是液體,喪失了水向低處流和見縫就浸漫的特性?要不是有幸遇上了這種毀滅性的大劫難,這樣的奇景是做夢也見不到的。
呼嘯而過的洪水不但挾著雷鳴,也攜著大風,刮進上山巷內,被曲折的巷徑化解,但仍有冷風竄進來。父子倆擇一處背風的石窩,拉過平時采煤送風通氣用的帆布風筒,墊在屁股下。黑暗中睜著眼,各人想著心事。唯一能看得見的是雙方眼眸晶亮的閃光。
兒子擔心,問,爸,大水會灌進來嗎?父親隻能安慰:山神爺會保佑我們的!
奇怪,他們竟然能聽到對方說話了。同時也意識到洪水製造的低音悶雷聲與他們關係不大了。他們不知是悲哀還是驚喜。他們似乎已經抓住了生命,那薄薄的,小小的,用肉眼看不到的可憐的東西。但是,他們並沒有什麽可以證明自己是否真正抓牢。他們不能肯定脆弱的生命會在自己的身體上停留多久。他們不敢驚擾它。他們隻能輕輕地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們在黑暗中喪失意識很睡了一覺,睜開眼,同時恢複聽力時,四周是可怕的寂靜。
濃釅的黑暗對礦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喪失生命的黑暗。雖然礦工整日在黑暗中勞作,試想他們什麽時候是在沒有生命的聲音中度過的?一個礦工無論在井下工作多少年,時刻都有同伴的腳步聲,咳嗽聲,說話聲,勞動工具的碰撞聲,機械的轟鳴聲,敲打耳膜的各種噪音絕不亞於在地麵聽到的。而這時他們聽到的隻有相互身體活動發出的響聲,當這種響聲也停止的時候,竟能聽到自己大腦中植物神經末梢的炸裂聲。
他們體會到了什麽是死亡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風聲,沒有蟲鳴,沒有老鼠,沒有蚯蚓,沒有螞蟻,沒有光亮。光亮是帶來生命和聲音的源泉。這裏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就是死亡。
他們撳亮頭上的礦燈,匍伏爬行到巷道口。巷道不夠高,勉強可以弓著腰行走。這時他們卻不敢這樣,他們認為最好的姿勢應該是爬行。似乎害怕驚擾了什麽。他們好像十分舍不得這來之不易的死寂。死寂固然可怕,但一時半刻不會要了他們的命。而之前的洪水奔騰帶來的雷霆之怒,卻很可能順手牽羊掠走生命。其實他們害怕驚擾的是眼前的死寂。死寂如一麵大磐石,壓得他們喘不過氣,直不起腰。
在礦燈碗口粗細的光圈移動下,阻塞在巷道口外的水牆仍然存在。卻紋絲不動,宛如固體的玻璃。而已改變顏色,由粗重的渾黃變為清明的平淡,隱約可見水底的黑色煤塊和矸石。
兒子用手一點,起了一道水紋,隨著斜斜的水麵晃動。有頃,水紋逝去,透明如鏡,一個巨大的電視熒屏鑲嵌在巷道口。父親在屏幕上看到橫七豎八躺在水底的工友,數數十個;兒子看到未婚妻在地上打滾、號啕。鳴鳳是個沉靜柔順的妹仔,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
不知道現在地麵是白天還是黑夜。
沒事了侖輝!水不會再大,我們等著上麵抽幹了水救我們出去。父親心情寬慰,對兒子說。
他們這時候才完全意識到自身的存在。此前隻為驚心動魄的事變、轟鳴、冷風、激流、黑暗和寂靜。一切物象的變化一幕接一幕,應接不暇。似在一瞬之間,牽著父子倆的意識和思緒,他們的生命附著在耳目和身體接觸之處,魂飛魄散在周遭一切變動不居之上。如一場噩夢,被驚訝、恐怖、無著無落所代替。表現的純粹是動物的本能,就像被驚嚇的雞和狗,隻能雞飛狗跳,四處奔走。不去想,也不可能去想這突發的驚嚇究竟會帶來怎樣的災難,對它們的生命安全有何意義。
當父子倆跳出雞和狗的簡單思維而回複到人類的思索,是在極度的疲勞昏睡了一覺之後。意識到迫在眉睫的危險已經過去,業已發生的險象電光石火般在腦子裏閃過,就像跳出萬劫不複的地獄,踏進生趣無限的天堂。
啊,謝天謝地,謝觀音菩薩,謝山神爺,謝祖宗,謝所有記掛我們的親人。
我們沒有死,我們還活著。而漆力比和別的工友,整整十個活生生的人,都在工作麵。地下水突噴,迅水不及眨眼――他們一定大睜雙眼在白花花的抑或是黃濁濁的水花向他們激射而來,在尚未擊毀的電燈光的輝映下,目力所及,一片水光,天羅地網,傾瀉而來,如江河翻覆,嘩啦啦活潑潑光閃閃。他們的視象傳輸到大腦一定變形,幻化成張牙舞爪,青麵獠牙,鋪天蓋地而來的妖魔鬼怪。無所逃遁,必遭吞噬,命喪黃泉無疑——他們一定極端害怕,極端虛弱,極端無助。他們丟鎬棄筐,企圖閉上眼睛,不讓這要命的恐怖圖景進入心裏。但是來不及了。噴激而至的寒冰之水如千萬隻鋼爪,觸及了他們。他們的靈魂比水之鋼爪更快地飄忽而去。喪失靈魂的眼睛反而睜得更大,要看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目眥盡裂。飄忽而去的靈魂始終未弄清是什麽導致脫離軀殼。到死也不明究竟。
現在,漆國慶父子是明白了,這場災難就是穿水。
可憐的漆力比等十人一定不明不白就死了。來不及悔恨見不到親人就死了。甚至感覺不到窒息和碰撞的痛苦就死了。死得幹脆、爽利、無牽無掛。死得無聲無息遁形匿跡歸於黑暗不見天日。死得雞抹脖子狗遭悶棍豬被戳喉理所當然,而且無怨無悔沒有半點抗議。
漆國慶父子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活下來了,怎麽就沒有隨他們去了。
兒子漆侖輝腦子一片混沌,沒有理出頭緒。他為什麽就沒有死?還有他父親?啊,想起來了,那是父親把他拉走的。拉到這上山巷裏刨煤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