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山神爺賦予他別無選擇的神聖責任
在戰勝饑餓的同時，他的精神得到升華。他的心靈，意識，感覺成立一支凱旋的強大的軍隊，橫掃千軍如卷席，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他於是體會到舒適和快感。他覺得身體輕盈了，感覺靈敏了。
地麵近三百米以下的煤窯本來是死寂的世界，也許和蠻荒的月球差不多，正常人看來，是沒有一點聲音的。穿水事故停止後，雖然主巷道和主斜井溢滿了水，也是死水，是死世界的一部分。但是漆國慶能聽到好多聲音，且音量巨大，天塌地陷一般，卻不是平常世界的刺激和恐怖。相反，柔和而甜蜜。黑暗消失，祥和的白光閃爍。他身處其中樂不可支。
但是這巨大的和聲中，他敏銳地感覺到凡俗世界的不諧雜音。那就是兒子在身邊帆布風筒裏發出的摩擦聲，間或還要坐起，爬出風筒去拉尿。尿液稀疏，量少而音弱。還聽到兒子的歎息聲。這些世俗的聲音比起虛靈世界的巨大和聲來，真正微乎其微。本來算不得什麽，不去管他就是了，漆國慶盡可以享受它的天籟之音。但是，偏偏這微乎其微的響聲力量巨大，且有特殊的吸引力，把漆國慶從快樂無比的虛靈世界拉回來，跌入身處的黑暗而齷齪的現實世界。
漆國慶敏銳地感覺到肉體的沉重，沉重到上千斤，無法翻側身體。頑強的饑餓卷土重來，在絞扭著胃腸。睜開眼，頭暈目眩，周圍的黑暗爆出金星，和先前的世界大不相同。以前的三次事故，也是這感覺，並不奇怪。
他重新閉上眼睛，進入內心世界。內心世界和虛靈世界不同，雖然都是意識和感覺的活動，但前者是形而下，後者是形而上。形而下的世界伴隨著肉體的痛感。漆國慶的心境大變。
他今年五十二歲，做了二十幾年煤耗子，多次被阻在煤窯穿水後的上山巷裏。雖然沒有送命，卻是處在生死一線之間。隻要偏那麽一點點，就進入死亡，但是他沒有死。他死裏逃生了。於是就有了自豪感，以為煤礦的事故奈何他不得，可以來去自由。
實際上哪裏有自由，自欺欺人而已。他可以不下井嗎？他發現了事故的征兆，可以製止事故的發生嗎？也許哪一天，他疏忽了征兆，就隨堂弟漆力比去了。
幾次事故的親曆使他看清了死亡的真相。他也多次清理了死亡的感覺。堂弟漆力比小他將近十歲。他們分開不到一個小時吧，大大咧咧笑著的堂弟就與他陰陽兩隔了。當他意識到又發生了穿水事故，堂弟和工作麵的許多人麵對每秒二十米的穿水速度撲麵而來，驚恐得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的時候，他真想跳進水裏，和他們一道去了。
當他看到主巷道湧滿了水，卻不漫進他們父子所處的上山巷裏，他覺得奇怪了，哪有水不往低處流的呢？他知道這次穿水量極大，可能捅穿了大範圍的地下水係，礦井成了地下水係的一部分。他真希望大水衝進上水巷，將他淹斃。但是他又一次逃脫了。
他為什麽又一次逃脫？而死的又是別人？他已經感覺不到幸運，更談不上驕傲和自豪。他的幸運、驕傲和自豪是相比較死亡的工友而言。因而殘忍、自私和卑鄙。
他沒有意思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他多次逃脫，多次等待救援，在等待中忍饑挨餓。虛脫讓他進入虛靈世界，感覺十分美妙，和死亡又有什麽區別？聽許多人講，死去的人就是那種感覺。他自己也真覺得已經死了，但是又頑強地活過來了。
這一次他進入虛靈世界，真希望就這樣沒有痛苦沒有期盼地走了。隨著美妙的感覺，是真正的安樂死。他為什麽要掙紮著回到現實世界來？
他是為了兒子，要不是因為兒子跟著自己，要把兒子安全帶出事故險境，便覺得沒有必要再承受因事故帶來的苦難。
焦灼，幹渴、饑餓、生死離別、肉體的痛苦、希望、失望等等情景和情緒的交替出現，猶如冰和火的交替煎熬，肉體難以承受靈魂也傷痕累累。這樣的煎熬，一個人一輩子承受一次，就無論什麽人世的罪孽都贖盡了。
他的罪孽為什麽如此深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呢？而還不夠，還要捎帶上兒子。兒子高中畢業，差一點就成了大學生，也跟自己來賭一把，來接受冰與火的煎熬。難道兒子也有了不可饒恕的罪孽，需要到這裏來得到救贖嗎？
但是，作為他漆國慶的兒子，挖了二十多年煤的煤耗子的兒子，不挖煤還能做什麽呢？他隻是覺得兒子挖煤，跟著自己總比跟著別人強，跟著自己總比沒人跟強。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遇事故而能死裏逃生，說明自己能見微知著，保護自己。一個人能保護自己，讓自己的生命不作無謂的犧牲，需要怎樣的智慧和本領啊！這一點，他對自己是嘉許的，是承認的。這是人生最可寶貴的。寶貴的東西金不換，多少錢都買不來。
他必須傳給兒子，讓兒子好好學，即便不挖煤，也有用處。給兒子傳授這樣的大學問，不是在課堂上，也不是老母雞帶小雞仔，帶在身邊就行。必須身處其境。就像在原始森林裏走路，必須親自走過一次，以後就好辦了。
兒子跟自己一年多，他把要說的都跟他說了，但他還是不放心。他看出兒子並沒有把自己在工作和危險中得到的感悟學到手。讓他單獨去工作，去生活，他還會受傷，甚至有生命危險。他沒有想到冥冥之中的山神爺在幫他了，給他設計了這樣一個課堂，讓他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地獻身說法。
不過設計這樣的特殊課堂，代價卻是太大了。如果這種代價是注定要付出的，除了傷感和悲悼之外，父親就要勇敢地麵對現實，把山神爺賦予他的職責做好。現在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如果他是真正愛兒子的話，他就要小心謹慎，堅決徹底地把兒子帶出境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