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三十九·險死還生
春日還遠未到來,雪野上卻出現了鋪天蓋地的飛蟲,疾速飛過昏黑的天際,攜著劃破空氣的尖銳風聲。
直到雪地綻放紅花,仰頭觀看的人們才意識到,那不是飛蟲,而是密集的箭矢。
“敵襲!”
子靈抓起披風,在身前舞成一團,擊落數支箭羽,同時高聲示警。
可惜已經晚了,大半親衛正烤著火昏昏欲睡,即使沒有打盹的也因疲憊而反應遲緩,沒有做出迅速有效的反應。一支支利箭撕裂皮甲,刺入了她們的身體,血花綻放,將甲胄上的紅色扣子染得更加刺眼。
“全軍聽我號令,立即遠離火堆,盾手舉盾!”靈擊落飛向自己的箭矢,大聲呼喊著組織防守。
“師長小心!”一名近衛撲向子靈,將她推開。
子靈回身看去,那名近衛胸膛之上已深深沒入箭羽,鮮血淋淋湧出。
“啊——!”靈淒厲地呼喊著,衝過去拉起那名近衛,試圖將她拖到土石遮擋之後。
“師……長,師長,不必管……我。”
女近衛身材魁梧,遠比子靈沉重,移動起來很艱難,她無力地推著子靈,讓她丟下自己,可子靈隻是咬著牙不說話,用力搖頭,拚盡全力將她拖向盾手身後。
“鳶,鳶……”相伴多年,情同姐妹,子靈握著她的手,看著滿手殷紅,不由自主地聲音顫抖。
“師長……過了這麽久,還是……習慣叫你師長……自從你當了師長,鳶便跟隨左右,五載有餘……士為護主而死,得其所矣……”鳶氣息奄奄,努力握緊子靈的手,低聲傾訴。
因為虛弱,鳶粗獷的嗓音第一次有了女性的柔弱,那樣的動聽,隻是卻夾雜著血沫在喉嚨裏滾動的嗬嗬聲,令人聞之心碎。
“鳶,你不要說了,你不要出聲……”子靈聲音沙啞,緊緊握著鳶的手,想拔出深入她胸膛的箭羽,卻無法這麽做,那隻會讓她更快死去。
“師長……一定要找到無疾……”
“我知道,我知道……”子靈淚如雨下,拚命點頭,“鳶,你才二十一歲,你還沒有兒女,你不要死……你活著,我們一起找到無疾,我讓他認你做義母……”
“無疾……很聰慧,鳶很喜歡……我真愚笨,留在家……繼續給無疾駕車……多好……多好……”
鳶低沉地念著,斷斷續續,聲音越來越微弱,終於消失,握著子靈手掌的手指緩緩失去力量,頹然垂落,猶在望著子靈的雙眼失去了光彩,眼角滑落一滴濁淚。
這個強悍粗獷的女子第一次流露軟弱,第一次像一個普通女孩一樣流淚,卻是在身死之時。
“鳶,鳶——”
子靈泣不成聲,自從她入軍伍之中,鳶便是她身旁守護之人,曆時五年,早已如親姐妹一般信任。此時此地,她最信任的姐妹卻死了,不知為何而死,不知死於誰人之手。
子靈拔下鳶胸口的箭羽,規整的尾羽,筆直的箭杆,銅製的箭頭,這不是異族人的箭,這是自己人的箭。她不知道國中會有誰如此恨她,要如此決絕地殺死她
,但可能性不會太多。
盾手掩護著其餘人,向子靈聚攏,清點一圈,隻剩六成。
子靈死死攥著手中的箭杆,用力到箭杆折斷,竹片刺入她的手掌。她很想率軍衝殺出去,為鳶複仇,找出想殺自己的人,替所有戰死的姐妹複仇,但她無法這麽做。
對方擁有大量的箭手,而己方沒有任何遠程兵力,相隔至少百步距離,衝出去,就是送死。子靈咬破了嘴唇,卻必須隱忍,隻能放棄。
“撤退,進入山地,尋找險要地勢防守。”
子靈合上鳶的雙眼,用手指粘著她的鮮血,在自己眉間畫下重重的一筆,而後抽出長劍,向山中奔去。
天色越來越暗,弓箭手的戰略優勢將減弱到最低,對方必須追上來近身搏殺。不能盲目逃命,否則將被銜尾追殺,逐漸潰散,最終被一掃而空。隻有轉移陣地,尋找地利與之相抗,進入山林,占據陡峭天險,盡最大可能拖延,消耗對方兵力,等待援救——必須活下來,隻有活下來,才有機會。
身後遠遠傳來喊殺聲,箭矢破風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人中箭,發出一聲悶哼,撲倒在地,淒厲地呼喊著,喊出的卻不是求救,而是催促同袍快走。
子靈牙齒都咬碎了,卻無法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她強迫自己向前,隻有向前,活著的人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可能。
終於進入山地,子靈率親軍迅速登上一處高坡,地勢陡峭,亂石嶙峋,隻有一條狹路可以上去,易守難攻。而此時,親軍又損失一成,幸存者已隻有出營時的一半。
“整頓軍械,布陣,備戰!”
親軍齊聲應命,迅速組成防禦陣型,阻擋在狹路關口。望著劍刃在初升月光下反射的光芒越來越近,每個人的眼中沒有恐懼,隻有仇恨與憤怒。
很多人都從箭羽上看出了蹊蹺,莫名遭到的襲殺來自自己人。她們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如此瘋狂,敢於在東軍的地盤上攻擊東軍主帥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無法輕易得到的,所以她們決定用手中的劍去問,殺到敵手隻剩下最後一人,斬去四肢,自然會得到想要的回答。
一片黑影在雪地上晃動著,逼近山腳,發起新一輪箭羽拋射。
然而地勢險要,仰射不易,少數幾支射到坡上的箭矢也被盾牌攔下。
“衝陣!”隱藏在昏暗中的指揮者發出號令,攻方開始前進,箭手退後集結壓陣,餘者持劍壓進。
“舉盾,短矛準備。”子靈拄劍坐在一塊大石上,冷冷開口。
攻守雙方在喊殺聲中相撞,像是浪濤撞上了礁石,或是頑石被擊垮,或是巨浪碎成朵朵雪花。
盾手持盾後撤,架盾,前衝,將斬來的利劍擋開,憑借居高臨下,將劍士向後擊退。隨後,一排短矛從盾牌的縫隙間刺出,戳穿甲胄,撕裂骨肉,礁石之下濺起朵朵血花。
第一波交鋒,攻方大損,死傷數十人。
“進,退。”子靈再次開口發令。
盾手後撤一步,讓出空隙,身後的同袍手持短矛和長劍衝出,抓住敵方受挫之機砍殺一陣,而後劍手向後退,盾手向前頂,阻擋敵人
反撲之勢。
進與退之間,進攻之勢被瓦解,敵方開始氣餒,丟下幾十具屍體,向山坡下退卻,重新組織攻勢。
昏暗之中,觀望戰局的指揮者麵沉如水。
“傳令,微地兵卒在前,強攻,主君有命,退後者死!”
公子厚將指揮權交於周人,士卒們心有怨言,卻不得不遵從,隻能再次結陣,向前推進。
“哼,殷人果真無能,竟被一群軟弱無力的女人擊退,可笑……就讓這些微地士卒在前消耗吧,待到天明,這群女人戰至力竭,我周族勇士便可輕易誅滅之。”
微地士兵再次推進,卻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受挫。地勢不利,山路狹窄,縱然占有人數優勢,也無法發揮長處,隻有十餘人能正麵與守方交鋒,卻會被輕易絞殺。
不僅如此,大部分人都有夜間盲目之症,難以視物,而對方卻似乎並無這般情況,大概是作為主帥親軍,飲食豐富的緣故。如此,瞎子一般攻上去,更加難逃敗局。
那盾牌與短矛交錯遞進的陣型,就像是架在山路上的一台絞肉機,再次絞殺了數十條性命,微地士卒被迫退卻。
死傷慘重之下,微地士卒心中的怨念越積越深,第二波攻擊失利之後,不再願意配合周族的指揮者繼續送死。並非他們不怕公子厚的懲罰,實在是無用的送命太過愚蠢,令人不得不質疑。
“哼,用火攻。”指揮者險惡的笑意隱藏在黑暗之中,下達的指令卻暫時安撫了微地人。
大量柴草被堆積在山道下,逐步向坡頂推進,一陣火箭落下,柴草被引燃,火光衝天而起,濃煙彌漫。
“東事,咳咳咳……如何是好……”
親軍被濃煙熏得咳嗽連連,涕泗橫流,紛紛聚攏回子靈身邊,焦急等待她的決定。
“唯有決死一戰了,”子靈眼角掛著淚痕,不知是無聲的哭泣,還是被濃煙熏燎所致,“誰人願與我衝出火海廝殺一陣,為戰死的同袍複仇?”
“我等誓死跟從!”
我夫,無疾拜托你了。子靈提劍而起,向東望了一眼,決然向山下衝鋒。一眾女武士厲聲喊殺,跟隨狂奔。
衝鋒到半途,子靈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側耳傾聽。
“何人在此交戰?山間何人,山下何人!?”有不少人聲響起,遠遠呼喊詢問。
是經過附近的軍隊被火光吸引過來了!是援軍來了!子靈驟然鬆了口氣,拄著劍搖晃一陣,險些摔倒。
“我乃東軍統帥,東事子靈,遇賊圍攻,懇請相救!”子靈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一遍又一遍。
前來詢問者沒有回音,或許是退走了,但子靈沒有失望,而是帶領親軍後退,用雪水打濕衣物遮掩口鼻,繼續等待。
不久後,山下響起了戰車的隆隆聲響,以及震天廝殺之聲。
“東軍近衛,與我衝陣!”子靈高舉長劍,向陡峭岩石衝去。
女武士們拿起武器,眼中重燃複仇的火焰,從陡峭的山岩上跳下,加入廝殺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