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帝王也柔情(二)
花玉容微微歎息一聲,昭陽殿的宮人們如今都以她馬首是瞻,娘娘歿了,大家除了傷心,更多的是渺茫,前路未知,或者是恐懼,娘娘在世的時候,獨寵後宮,多少人背後地裏恨透了昭陽殿,連帶著這些奴才也都恨上了,如今娘娘歿了,奴才們也會被隨機發配出去,要是落在哪個妒恨娘娘的人手裏頭,又是一場噩夢。
但是聽聞了皇上對太後娘娘的那番話,所有人都燃起了希望,隻是娘娘如今芳魂已逝,皇帝身上血跡斑斑,宮人們不敢靠近,隻能把目光投向花玉容。
花玉容何嚐不知道此時此惹怒皇帝會是什麽下場,到底還是歎了一口氣,進去自己的屋子,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條薄毯子。
走到樹下,先是行了個禮,又無比自然的將毯子蓋在了花瑾兒已經僵硬的身上,輕聲道:“天涼了,娘娘畏寒。”
“啪”
一滴眼淚猝不及防的滴落在花玉容的手上,那麽滾燙。
花玉容沒有作聲,隻是看著手上的那滴淚水,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下雨了嗎?
也許,是皇帝的心裏,正在下雨吧。
“瑾兒身子不好,老是怕冷,朕怎麽疏忽了。”炎陵的聲音帶著哭腔,下人們都退了,院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炎陵終於抬起眼睛,看著花玉容,聲音像是一個孩子,找不到方向:“朕怎麽忘了,瑾兒最怕冷……朕怎麽忘了,怎麽忘了……”
“皇上。”花玉容不忍的喚了一聲:“娘娘在你懷裏,會覺得暖和的。”
“真的嗎?”炎陵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一團微微的火焰,“瑾兒不會怪朕,對嗎?”
“娘娘心裏有皇上,皇上心裏有娘娘,換個位置想,皇上也不會怪娘娘的。”花玉容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被人狠狠的砸了一拳。
炎陵垂下眼眸,看著懷裏那個沒有了氣息,沒有了溫度的女人,好久好久,不再說話。
花玉容站在一旁,也不說話,隻是陪伴著,像是影子,沒有存在感。
“朕對她一點也不好。”炎陵看著花瑾兒,話卻是對花玉容說道。
花玉容沒有作聲,也許此刻,自己能做的隻有傾聽。
“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朕以為她和那些女人一樣,工於心計,玩弄計謀,還是在七弟的身邊讓朕注意到的,朕覺得好笑,又覺得氣憤,寵幸了她,就置之不理了,宮裏麵的人,誰不是踩低爬高的,她成了誰都可以欺負侮辱的對象,小小的太監都敢給她臉色看,宮女偷著拿了她的首飾變賣,花莊不肯給她任何幫助……”炎陵說著,閉上了眼睛,手卻緊緊的攥成一團,那是悔恨,還是愧疚?
花玉容想到花莊對花凝兒的態度,冷冷一笑:“不難想象。”
“她當時真狼狽,被人從荷塘邊推下去,不諳水性,掙紮著就沉下去了,七弟救了她上來——朕就在旁邊看著,沒一個人下去救她,朕當時隻覺得解氣,這個女人要是好人,怎麽人緣會差到這個地步?朕解氣以後,又覺得生氣,為什麽七弟救她上來,她就隻對著七弟道謝,朕就在旁邊,為什麽她不肯對著朕哭訴一下?明眼人都知道,她是被人推下去的,可她沒有,她看都沒有看朕一眼,帶著侍女,腰板挺得很直,明明就是滿身泥水,狼狽不堪啊,可是打那以後,她和七弟之間的風言風語就傳開了!朕也不知道,朕為什麽會不高興,那種不高興,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搶了自己心愛的玩具。”花玉容低聲說道,語氣冷冰。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吧,是自己的,不珍惜,等到被人搶走了,就會覺得寢食難安!說到底,不過是可笑的征服欲和獨占欲作祟罷了。
炎陵笑了:“你的確是個聰明的丫頭,沒錯,朕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你伺候了瑾兒這樣久,應該知道瑾兒腳趾的事情吧。”
“奴婢知道。”那麽觸目驚心的傷口,那個幾乎完美的女子,因為那一道傷口,變得殘缺不全,自己如何能不知道?
“那是朕幹的。”炎陵摸著花瑾兒的臉頰,低聲說道。
“皇上的確混蛋。”花玉容冷冷的說道!
“哈哈哈……”炎陵竟然笑了,“你說的對,朕就是一個混蛋!要不然,朕怎麽會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做出不可原諒的事情。”
“的確不可原諒,可是……娘娘從來沒有怪過皇上。”花玉容沉默了一下,不再說話。
空氣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朕……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她雖然來自花莊,卻跟那些人不一樣,她愛讀書,好像隻要有書看,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朕起初隻是好奇,好奇她到底想要什麽,賞賜她綾羅綢緞,珠寶玉器,她都會道謝,謝過以後,就束之高閣,綾羅綢緞就賞給下人,自己穿的簡單樸素,珠寶玉器鎖在倉庫不見天日,自己的首飾也不過是簡單的玉簪,跟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一起,別提有多寒酸了,說來好笑。”炎陵似乎是找到了傾訴對象,“朕不過是給了她幾件民間的小玩意,她的眼睛簡直就像是餓狼,朕覺得自己當時肯定見到餓狼眼中的綠光了,就是最尋常不過的撥浪鼓,還有集市上買來的小扇子,她寶貝的跟什麽似的,朕當時還未對她動情,卻已經覺得日漸難以割舍。”
花玉容索性席地而坐,靜靜傾聽,滿天繁星為伴,隻為了那具沒有聲息的屍體。
“後來,朕覺得開始不對勁了,為什麽上朝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她?為什麽用膳的時候,會想到她有沒有被人克扣,為什麽就算是翻了別人的牌子,腦子裏麵還是翻來覆去的她的樣子?朕是故意的,寵幸了那個女人,可是為什麽,看到她的臉色蒼白,朕自己也覺得難以呼吸?”炎陵像個孩子一樣,看著花玉容:“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您已經愛上了娘娘吧。”花玉容想象著那個時候,孤立無援的花瑾兒,在這深宮之中,本想孤獨老去,卻因為這個男人霸道的寵愛,失去了自我,在看到他懷裏抱著別人的那一刻,必定心如刀絞吧。
“可是朕不知道。”炎陵的語氣開始冰冷,開始顫抖:“朕信了那個女人的話,朕以為她真的因為妒恨就給那個女人端了紅花,朕沒想殺她,可是劍偏了,她倒在地上,腳摔進火爐,朕當時隻想救她……她疼得昏了過去,卻始終不吭一聲,牙齒咬破了下唇,臉色慘白,全是汗水,朕當時竟然有些害怕,朕怕她醒不過來,又怕她醒來了,會恨朕。”炎陵看著懷中的女子,眼神愛憐,“瑾兒,你看,朕多小心眼,你才不會不理朕,是不是?”
花玉容歎息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後來,七弟回來了,給她把脈,才發現她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朕覺得對那個賤人有愧,要七弟給那個賤人把脈,那個賤人才招出實情——原來她根本沒有身孕,隻是為了爭寵,後來肚子瞞不住了,索性拉著瑾兒做墊背的。”炎陵將花瑾兒淩亂的發絲整理好,說道:“朕賜死了那個賤人,可是……瑾兒的腳,那麽可愛的腳,卻再也不完美了。”
“……”花玉容很想說些什麽,可是看著炎陵的眼神,她說不出口。
“朕對瑾兒,真的有太多的虧欠,因為腳傷,加之瑾兒身子孱弱,孩子沒了,瑾兒一直鬱鬱寡歡,雖然朕給了她這後宮獨一無二的榮寵,可是她不開心,朕也知道,那些東西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可是朕還能給她什麽?朕真的除了那些東西,什麽都給不了她了。”炎陵看著花玉容:“朕很想給她天下的一切,可是朕連皇後的位子也不能給她,朕多自私,以為有了皇嗣,她就能當皇後了,是朕害死了她。”
花玉容看著滿天繁星,看著這四方四證的天空,低聲問道:“皇上,你出過宮嗎?”
“出過。”炎陵低低答道。
“宮外的空氣,比宮裏的甜,宮外有冰糖葫蘆,有泥娃娃,有糖人,娘娘想要的,大概從來都不是宮裏麵的華衣美食,或者聖君隆恩,她隻想要一生一世,白首不相離的一個人,您是皇帝,您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給與她這些的人,可是偏偏,她就是愛上了您,沒有辦法,這就是命。”
“娘娘愛上了您,是因為您是給與她溫暖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不因為您是皇帝,可是又因為您是皇帝,她在這裏受盡了折磨,委屈,那些苦楚,就算是娘娘不說,您大概也是知道的。可是她忍了,全是因為,她愛您,願意為您受這些委屈,那您呢?入土為安,才是娘娘最後的路,您真的要讓娘娘死了,也不得安寧嗎?您對娘娘的情誼,奴婢感激不盡,可是娘娘終於解脫了,她終於離開這個皇宮了,您為什麽還是不能讓她走得安心一點呢?”
炎陵看著花玉容,嘴唇動了動,卻始終沒有說什麽,隻是臉色,更加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