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岑舸沒回答安溪的問題,她揮開那個男演員,蹲在安溪麵前,主動要背安溪。
安溪渾身無力,全靠著人攙扶才沒倒在床上。
她疲憊地閉上眼,夢囈一般喃喃道:“岑舸,我求你了,放我過吧,平時看到你我已經很困擾了,現在在夢裏,你能不能讓我清靜一點?”
岑舸後背僵住。
高燒讓安溪神誌糊塗,可也正是因為意識不清,所以說出來的話,最是真實。比任何時候,都更具殺傷力。
岑舸第一次不敢回頭看安溪的表情。
“我真的好累了。”安溪說著話,身體直往地上摔,小苗驚呼一聲,趕緊把安溪摟進懷裏。
安溪歪在小苗身上,燒得臉頰通紅。
她半睜著眼,絮絮道:“我現在拍電影了,微博也有粉絲了,《雙生火》還入圍了第三十六屆電視劇月光獎。你看,沒有你之後,我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你為什麽還要抓著我不放呢?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不好嗎?”
“你放過我吧,岑舸,離我遠一點,求你了。”
“已經七年了,我不愛你了。”
“真的。不愛了。”
岑舸終於動了,她扶著床沿,慢慢站起身。
燈源在她身後,照出的淡淡陰影落在安溪身上。安溪睫毛動了一下,隨後緩緩抬起眼,渙散的目光集中在麵前的高挑的女人身上。
岑舸背後的光讓她身影虛幻刺眼,安溪看得很難受,難受得淚腺發酸,將要分泌出眼淚。
安溪把目光垂下。
“反正你也沒愛過我,放手有那麽難嗎?”她道,“還是說,你要我跪下來求你才行?”
“我……”岑舸開口,才說一個字,猛地注意到屋裏的其他三個人。
看到他們臉上那小心又好奇的表情,後麵的話頓時說不出來了。
停頓幾秒,岑舸轉移重點。
“我先送你去醫院。”她伸手去扶安溪。
啪——安溪一巴掌拍開岑舸的手。
“不要碰我。”安溪往小苗懷裏躲,“我不要你碰我。”
岑舸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小苗眼珠動了動,率先道:“先先去醫院吧,這高燒著呢,先去醫院看看。”
她對著一旁的男演員使勁擠眉弄眼,示意他快來背人。
“噢,對對。”男演員上道地靠過來,重新蹲下,“先去醫院,別拖出毛病來了。”
小苗把把人扶上去,幾人匆匆往外走。
經過岑舸時,小苗停下步伐,壯著膽子道:“上次,在路邊和安溪姐說話那個人,也是你吧?”
岑舸看也不看小苗,越過她去追安溪。
“安溪姐和我提過你。”小苗心虛地握緊手指,臉上卻氣勢洶洶道,“她說你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討厭的人。你毀了她的前半生。”
岑舸腳步停住。
小苗道:“岑小姐,看您的打扮氣質,應該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吧,您當初出軌劈腿,和安溪姐離婚的事情,曝光出來的話,對您來說會很困擾吧?”
岑舸回頭,目光冷銳如刀。紅唇輕啟,字音平且寒:“你什麽意思?”
小苗攥緊手指,被她看得後背冒冷汗。
“我沒有什麽意思,隻是您如果經常來找安溪姐,難免哪天會被人拍到照片,到時候萬一被公開出來,您和安溪姐就都麻煩了。不是嗎?”
岑舸淡漠地收回目光,臉色冰冷,半個字不回,直接離開。
劇組的車已經在村口等著了,見安溪過來,連忙幫忙,把人扶進去。
小苗一路小跑,超過岑舸,先到車裏,關車門前,她探頭往村裏瞧了兩眼。
為了方便劇組人員,他們自費在村裏幾條主道上牽了路燈,用的是省電得白熾燈,光芒慘白薄弱,吃力地勾出村莊破路的輪廓。
岑舸一個人,正沿著破爛的黃土小路,在白得發虛的路燈光下,一步步往外走。
燈光微弱,隻能勾出兩旁房屋的半個輪廓,更顯低矮破敗,荒涼窮爛。
衣著光鮮,脊背挺直優雅的岑舸穿行在其中,顯得無比違和。
小苗下意識地想,這裏不應該是她出現的地方,完全不匹配。
“要等那位女士嗎?”司機問了一聲。
小苗立馬關上車門,說道:“不用等了,她不去醫院。”
司機應聲,啟動車子,呼啦開走。
車尾甩動,掀起大片黃土。
塵土隨著風,在燈光下飄飛舞動,最後打在岑舸細嫩的臉頰上,風沙拍擊上肌膚,直往毛孔裏鑽,刺得人神經縮緊。
岑舸偏臉躲了一下,可無濟於事。這裏到處都是灰塵。
也許是剛剛的動靜驚醒了村民,有人開門出來查看情況,與經過的岑舸撞了個正麵。
是個穿著藏藍色褂子的大媽,她依在門口,震驚又好奇直盯著岑舸看。
岑舸繃緊渾身肌肉,加快腳步往前走。
村裏道路破爛坑窪,岑舸細細的鞋跟不慎踩進坑裏,她身體一晃,急忙扶著牆壁。
“哎呀,這邊路爛呢,姑娘你可仔細點。”背後的大門大媽出言提醒。
岑舸知道她是好心,可一想到有人正在背後用獵奇一樣的目光注視著她,她就渾身針紮般難受。
岑舸快步回到自己的車裏。
總助在車裏等,見岑舸臉色難看,識相的什麽也沒問,隻發動汽車,跟上送安溪去醫院的劇組車。
岑舸抽了濕巾,用力擦拭沾上灰塵的手指。
她穿了一身黑衣,落灰明顯,礙眼得很。
看著衣服上的灰跡,岑舸掐緊了濕巾紙。她用濕巾掃了掃肩上的灰,去不掉,反而在衣服上留下一道明顯的水跡。
更難看了。
岑舸皺眉,臉上的暴躁神情完全無法掩飾。
她幹脆一揚手,將濕巾狠狠砸在車內地毯上。
隨即她閉上眼,想平穩心情,大腦卻違背意誌的自動回想起安溪剛剛的糊話。
“沒有你之後,我過得很好。”
“已經七年了,我不愛你了。”
“反正你也沒愛過我。”
岑舸壓住眉心,咬緊了牙齒。
她沒有。
沒有不愛。
為什麽,不給她機會讓她好好解釋呢?
兩個小時後。
縣醫院。
車已經在醫院住院樓後停了很久了,總助不斷從後視鏡觀察岑舸臉色。
岑舸臉一直陰著,不減好轉。
總助按亮手機,時間是早上四點。
另一個助理剛發來信息,說她馬上就到縣城了。
“岑總。”總助壓著聲音,小心開口,“花要到了,要不要直讓人接送醫院來?”
按原計劃,安溪將在今天殺青,岑舸會以劇組的名義送她一束花作為慶祝。然後看時機決定要不要露麵。
沒想到安溪會突然生病。
“送過來吧。”
岑舸說完,看向住院樓三樓右側,安溪的病房就在那裏。
幾個小時前,她聽到安溪生病的消息,除了擔心,還有一種機會來了的興奮。
她不遠萬裏,奔波至此來照顧生病的安溪,如此有誠意和耐心,安溪多少會有所觸動。
誰知道,安溪不僅沒感動,還說出了那些話。
“已經七年了,我不愛你了”——這句話仿佛生根在岑舸的腦海裏,隻要她靜下來,耳邊便會反複回響這幾個字。
七點,花送到了。
岑舸讓助理直接送上病房,順便看看安溪醒來沒有。
幾分鍾後,助理打來電話,欣喜道:“林小姐把花收了!”
岑舸意外,她以為安溪不會收的,至少不會輕易收,沒想到竟然這麽輕易就留下了。
助理繼續道:“林小姐還收得特別利落,一聽說是您送的,伸手把花接了……”
岑舸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猛然一鬆。
她靠著座椅,隻覺得連呼吸都輕鬆愜意起來。
“她還有說什麽嗎?”話語間,岑舸再次遙望向安溪的病房。
也正好,那病房的窗戶的窗簾忽然被拉開,抱著花的安溪出現在窗前。
岑舸心髒激烈一跳,下意識坐直身體,唇角愉悅勾起,而後猛然僵住。
她看到安溪推開窗戶,然後把那束花,扔了出來。
花束筆直墜落,狠狠摔在岑舸的車前,嬌嫩的花瓣四散,狼藉地撒個滿地。
隨後安溪刷的拉上窗簾,消失在岑舸視野裏。
手機那邊,助理還在說話,但岑舸已經一句也聽不清了。
她目光下落,怔怔看著那摔得粉身碎骨的花。
不僅是花被扔了,摔碎了。
還有岑舸一直抱著的,她自認為勢在必得的和好希望。
岑舸跌倒著靠進椅背,身體一下子脫了力,連向來挺直的肩背也瞬間塌了下去。好似她她這一身骨頭也被摔碎了,撐不起她的肢體,筋肉與血液都在往座椅,往地麵陷落。
助理的電話掛斷了,而後又有新的電話打進來,連續響了幾遍,岑舸都沒有反應,隻神情呆滯地望著虛空出神。
總助等了等又等,最後實在沒辦法,不得不越過座椅,輕輕拍了一下岑舸的手臂。
岑舸驚醒一般回神,轉眸睨向總助。
總助忙說:“您電話一直在響,怕是有急事。”
能打到岑舸的私人手機上的,都不是普通人。
岑舸低眼看手機屏幕,是從克羅洲打過來跨國電話。
蘇梨玉生病後在克羅洲養病,但這個號碼並不是她的。
岑舸心裏突然有些慌,有股噩耗將至的恐慌感。
接電話前,岑舸吸進半口氣,穩住情緒。
蘇梨玉雖然癌症晚期,但花錢續命,這半年多來,身體狀況一直尚可,不會那麽突然。
“喂。”岑舸沉聲接通電話。
那邊傳來蘇梨玉私人助理驚慌失措的哭腔:“大小姐,夫人出車禍了,醫生說可能、可能搶救不回來了。”
岑舸懵了一下,很快鎮定下來:“你好好說清楚。”
那邊哭著說:“剛剛我們從美容院回來,被超速的越野車撞了,夫人在後座,沒係安全帶,直接被甩出去了,然後……”
私人助理抽噎裏滿是餘驚未消的恐懼,說話也顛三倒四起來。
“然後被路過的貨車從身上軋過去了,腿、腿都沒了……好多血,她流了好多血,去醫院的路上,一直在流血……現在在搶救,但醫生說很危險……”
那邊越哭越厲害,話語重複淩亂,聽得岑舸恍惚又憤怒,甚至覺得這隻是蘇梨玉助理的胡謅。
明明前幾天還一切安好,轉瞬之間,怎麽就……要不行了。
——
岑舸到克羅洲已經是二十個小時以後。
蘇梨玉遭遇的車禍很嚴重。
她的車先是超速越野撞飛,在空中翻了一圈才落地,自己更是直接被甩到車外,摔在公路正中間,路過的貨車反應不及,直接從她雙腿上軋過,當場人腿分離。
醫院搶救了七小時,蘇梨玉才從鬼門關裏暫時撿回一條命。
醫生說她也許能撐一周,情況好點的話,也許能撐一個月。
岑舸站在ICU外,透過玻璃牆,注視那個被儀器包圍著的母親。
蘇梨玉身上蓋著一床輕薄白被,她腿沒了,下/半/身的被子空落落的陷著。看著很奇怪。
不像是蘇梨玉了。
岑舸隔著玻璃,看著床上的人,思緒慢慢飄飛,腦子裏一下子塞進來很多事。
她一會想蘇梨玉的癌症,一會想起奶奶的葬禮,一會又想起前幾周,她和蘇梨玉通電話時的簡短對話,還有公司裏,屬於蘇梨玉的那一點股份,還有她的父親岑儒知道後可能的反應……
她還想起了小時候。
蘇梨玉心情好時,給岑舸梳過幾次頭發。她素手雪白,輕輕托起岑舸的細軟發絲,再用木梳輕輕往下梳。
“我們阿珂好像從來沒有紮過雙馬尾,對嗎?”岑舸通過鏡子,盯著蘇梨玉含笑的嬌媚麵容,“今天媽媽給你紮個雙馬尾好嗎,我看別人家孩子這樣梳,好可愛。”
岑舸用力閉上眼,想終止這些脫韁的混亂思緒,但不論她怎麽努力,腦子裏仍舊充滿了淩亂無序的事件回憶。
那些早已被時光淹沒了的生活細節,突然之間變清晰了,一樁樁的,接連不斷的從腦海深處漫出來,脹滿了岑舸的大腦和胸口。
她無法平靜,甚至無法保持這個簡單的站立姿勢。
她想移動想,想發泄,想做點什麽,來減緩身體裏那些難受的情緒。
岑舸環住一隻手臂,指尖用力,狠狠掐著自己的胳膊軟肉。
疼痛讓她找回一點平靜。
然後,她想到了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