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悵然意(上)
清晨,霞光滿天,薄雲纏綿。此刻貢院門口已經是人山人海。清涼的晨風稍稍安撫著焦灼等待的人群。不消片刻,兩扇緊閉的厚重門板徐徐開啟,接著便有舉子魚貫走出。那些圍守在貢院外麵的人立刻翹首搜尋著各自掛心的舉子。
寶笙仰著臉仔細盯著從貢院出來的人影,等到葉寧往外走時,她連忙招手高喚,“少爺,我們在這兒。”
葉寧循聲,目光轉向興衝衝朝她小跑的寶笙,也一並留意到了寶笙旁邊的蘇子謙。都說考場三天不啻於地獄三日。寶笙如今見自家小姐神采不減,絲毫沒有其他舉子的喪氣頹然,頓時如釋重負。
寶笙接過葉寧手上的書架行裝,打趣道:“未來的狀元爺,小的替您效勞。”
葉寧和蘇子謙頓時被寶笙的陰陽怪調逗樂了。蘇子謙笑問:“什麽題目?難不難?”
“淡煙疏雨落花天。”
蘇子謙不覺微微愕然,往屆的科考題目皆是出自四書五經,措辭要用古人口氣,所謂代聖賢立言。考生十年寒窗苦讀“四書五經”,可說早已滾瓜爛熟,而且對那些可能出題的地方早已進行模擬訓練,並準備了範文當“標準答案”了。這次選題去陳推新,完全打破了以往束縛考生自由發揮的舊模式。但這導致下筆的難度係數增加了,看來能作出錦繡文章的考生必然是真才實學、匠心獨運。
溫潤的眼眸輕掃過一臉愜意的葉寧時,蘇子謙搖頭淺笑道:“看你這般輕鬆,應該沒問題。我早知自己的擔心是多餘呢。”
葉寧輕笑,調皮地眨眼道:“有勞子謙掛心了。”
在那深四尺、寬三尺的號舍裏熬了三天三夜,如今科考結束隻等著放榜,葉寧隻覺終於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此刻腳下邁出的步子也輕快了不少。寶笙跟在後頭連聲喊道:“少爺,這是去哪兒啊?”
葉寧回頭粲然一笑,“你家公子在那‘鴿籠子’遭了三天三夜的罪,現在還不去菜市場挑些好菜,等著你回去下廚好好犒勞我。”
寶笙兩眼一翻,故意拉長音調,“這些事兒還用得著少爺操心,方才來時我早通知秋霜、冬雪去買菜了,專門囑咐她們挑些你喜歡吃的。”
“寶笙你真好。”葉寧喜笑顏開,轉向蘇子謙又道,“今晚你叫上彥程我們在女兒香好好慶祝一下。”
蘇子謙朗笑回道:“能吃上一頓豐盛的晚宴,我和彥程可是沾了你的光了。”
寶笙目光在葉寧和蘇子謙兩人身上流轉,然後抿唇笑說:“能給未來一文一武兩位狀元爺做菜,小的三生有幸。”
“油腔滑調。”葉寧笑罵,隨即目光關切地看著蘇子謙,“還有三天便是武試。好好準備。”
蘇子謙收斂了笑容,隻餘下一抹淺淺的微笑,“武狀元的頭銜我沒打算讓給別人。”
月色溶溶,如水光流瀉在女兒香的庭院裏。花影橫斜,暗香縹緲。蘇子謙轉到院中,看到了葉寧。石凳寒涼,葉寧卻似渾然不覺地坐在上麵。他微微皺眉,敏銳地感覺到葉寧被滿滿的心事包裹。
蘇子謙負手走近葉寧,溫言道:“有心事?”
葉寧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呼吸,含笑揚起臉,“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蘇子謙略略點頭,然後淡淡而默然地凝向院角的灼灼豔桃。他不去追問葉寧,他知道有些心事是無法與人分享的,就像他亦有無法啟齒的心事。不知從何時起,葉寧的一顰一笑總能輕易撥動他的心弦,盡管每次在葉寧麵前他都一派淡然,天知道他偽裝鎮定的外表下是怎樣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夜風蕩滌而過,粉白驟雨急下。蘇子謙伸手拂去落在衣襟上的花瓣。方才飯桌上他與表弟洛彥程喝了點酒,難免豪情陡生,言辭間提及到當年叱吒一時的鎮朔將軍葉開,然後葉寧便神色有異借故離席,他不放心地跟了出來。
明月皎皎,如一輪玉盤遙掛天際。又是個花好月圓夜。葉寧猶記得爹娘總喜歡於月下琴簫合鳴;或娘親撫琴,爹爹舞劍。如今回憶起那段日子,除了滿腹苦澀,就隻剩下大片大片的憂傷。
月色下,蘇子謙整個人的身影被潑上了一層晶瑩而閃爍迷離的銀粉。葉寧靜靜地凝望著他,眸光垂落間,便看到銀色軟劍像腰帶似的環扣在蘇子謙的腰間。她托腮片刻,沉吟道:“子謙,我想看你舞劍。”
蘇子謙聞言,含笑轉臉,“好。”
他在院中的空地站定,然後從腰間緩緩抽出軟劍來。
一時間身姿輕揚如柳蕩風,似楊花漫漫攬天。
劍光如月照霜雪,萬點寒芒飄散。
粉白花瓣為劍氣所摧,如雨絲風片一般紛紛揚揚落在他石青色的錦衣上,盈盈月光將花雨中舞劍的男子雕琢縷刻出了一種別樣的亭亭英姿。
葉寧心頭微震,如斯場景讓她想起月下舞劍的爹爹。爹爹雖是武將出身,但渾身上下卻無絲毫暴戾之氣,反倒是透出幾分文人的儒雅清俊。月光下爹爹一身白衣,廣袖盈風,運劍如飛,銀光閃爍。
她還記得每當爹爹舞劍,娘親便撫琴低吟:“劍笑血無聲,憑落萬點紅。揮劍勢如虹,劍氣貫長空。劍心日月凝,冷華沐冷鋒。劍光似流星,寒氣比朔風。劍宗神氣鑄,劍膽貫長空。劍藏皮囊裹,一劍更通靈。”
動如春風過碧水,靜似秋山立斜陽。癡癡地望著那層層劍光籠罩下的飄逸身影,口中不由像娘親那般低吟。月華傾城,劍舞飛揚。葉寧隻覺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眸色亦變得恍恍惚惚。
那時的她,每當爹爹長劍回鞘,就會跑上前眉眼彎彎地拍手叫好。然後爹爹疼惜地刮下她的鼻梁,打趣道:“等寧兒長大了,找個會舞劍的男子嫁了,最好來個比武招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