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畫中人
此番突襲葉寧的黑衣人皆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被抓的殺手見自己再無逃脫的可能,生怕嚴刑逼供,所以都咬破了早在牙縫藏好的毒囊,自盡而亡。對於秋霜,葉寧隻是想趁機嚇唬一下,並不想現在就了結了秋霜。所以等到秋霜被嚇得半死不活的時候,葉寧吩咐寶笙救下了渾身抖個不停的秋霜。
畫舫上的包間布置得雅致清新。淡青色的紗帳微微垂蕩,飄渺得如同淡淡的霧靄。角落的一個金銀錯博山爐裏正在散發出寧神香的幽幽氣息。桌上的美人紗瓶中幾束海棠花開得淡雅脫俗,上麵的花瓣上還點綴了幾滴晶瑩剔透的露珠。
葉寧和蕤親王在畫舫上安逸地品茗,兩人不鹹不淡地隨意聊著。她氣質優雅如蘭,眸底淡漠疏離。與蕤親王兩次相遇,她是不同的裝束,身份自然也就相差萬裏了。眼下她最擔心的就是怕蕤親王問起她上次女裝出現在皇宮的事。她該怎麽回答?說你的寶貝皇弟灌醉我,讓人給我換了女裝,還想納我為妃?見鬼吧。
不過這一切純屬於她多慮了,談話中蕤親王可是隻字未提那日宮中替她解圍的事,仿佛真的隻是和她初次相識一般,她立刻對蕤親王又多了幾分好感,心道:原來皇家之人也並不是各個像楚天羽那般野蠻霸道嘛,心裏瞬間對楚天羽又是一番徹底的鄙視。
蕤親王目光溫潤地看了一眼旁邊正在臆想的葉寧,弧度完美的下巴線條分明。修長玉指挑起印梅白茶盞,就著唇角將那抹清雅如風的淡淡笑痕隱藏下去。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這便是那日離她之後腦海中一直充盈的那抹酈影,用曹植的《洛神賦》描其貌,詠其骨絲毫不為過。兩次見麵,這個女子都給他難以言表的震撼。第一次在宮中相見,女裝扮相的她清新嬌美,傾國傾城。言辭間卻是夾棒帶棍,巧舌如簧,將堂堂皇後、宮鬥高手編排得理屈詞窮,醜態百出。而此番,竟又成了西池國最年輕的尚書大人,眼下還是南下治國的欽差。
這個女子,她的心,裝得下萬裏江山三千風雲,裝得下朝堂詭詐後宮翻覆,裝得下爾虞我詐刀光劍影,讓他不覺暗啞,到底還有什麽是這女子做不到的?這樣的女子有時候真是太好太好,好得讓男人驕傲又害怕。
此刻,蕤親王放下手中茶盞,眼波幽幽,如夜璀璨。一頭烏黑的墨發傾瀉在肩頭,如光滑柔軟的綢緞被般散開。被茶水潤澤過的粉唇嬌嫩如三月桃花,泛著瑩瑩光澤,看得人一陣悸動,恨不得撲上去咬上一口。
葉寧不經意地一個側目,看得自己的小心肝兒頓時一顫,她自詡沒有看到美男就犯花癡的毛病,不過她不得不承認,眼前的蕤親王真是太好看了。蕤親王沒有楚天羽般棱角分明刀刻般的五官,而是俊美中帶著溫潤,因此不會給人特別冷俊、霸道的感覺。反倒身上散發出一種淡雅清新的味道。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天然的優雅與出塵,讓人不覺得想要親近。
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蕤親王淡淡轉眸,然後便看到了葉寧眼裏一閃而過的失神。然後四目相對,同時愣然。葉寧在對方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蕤親王白皙的脖頸上的鎖骨,顯得十分性感。漂亮的喉結一閃一動,仿佛要將葉寧給吞到口中。她心神晃了晃,趕緊移開與之對視的目光,蕤親王也不自然地垂眸,仿佛為了掩飾什麽故意輕咳了幾聲。一時間,氣氛就這樣僵了下來。
“王爺,這幅畫剛才……”忽侖手裏拿著一幅畫卷,身後還跟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婢女,兩人一進來頓時打破了包間內尷尬的氣氛。
忽侖話未說完,那婢女已經先一步撲倒在地,匍匐著爬到蕤親王麵前,聲淚俱下道:“回王爺奴婢剛才收拾包間時,不小心將這幅畫撞進了地上的水盆裏……”婢女後麵還想說說些求饒的話,不過眼角偷睨看到自家王爺已經罩上寒霜的臉,她訕訕地收口。
做下人的誰不知道王爺最寶貝這幅畫,這幅畫王爺一直珍藏著,至於裏麵到底畫得是什麽,他們可都從未見過,如今畫雖然及時烘幹了,可上麵留了一塊淡淡的暈漬。怎麽辦?怎麽辦?
葉寧轉頭看了眼蕤親王隻見對方臉色鐵青,眸底仿佛蘊藏著萬千寒冰,目光犀利逼人,跟剛才那個溫潤俊美的王爺頓時判若兩人。她心裏頓時納悶:究竟是怎樣的一幅畫,讓見慣了珍奇異寶的王爺這般上心。
“王爺,求您饒了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今後一定會仔細做事。”婢女淚眼模糊地拚命磕頭求饒,而高高在上的蕤親王似乎並不所動,反倒臉色越來越難看,涼薄的唇瓣輕輕抿著。
“還有下次?”蕤親王冷睨婢女一眼,“既然你將畫弄濕了,本王就將你丟進江裏。”口氣淡淡卻聽得人身上涼嗖嗖的。
葉寧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心裏暗道:這皇家人怎麽都一個德行,動不動就要殺要剮的,真是權大於天人命如草賤。
地下跪著的婢女聞言立刻癱軟在地,麵色慘白如紙,渾身瑟瑟抖個不停。作為旁觀的葉寧,這婢女跟她素不相識,她沒有那個興趣也沒有愛好管對方的死活。不過她此刻更加好奇了,到底是怎樣的一幅畫惹得蕤親王肝火大動。她是越來越好奇了。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想法,起身上前,在蕤親王還未有任何表態的情況下,葉寧已從忽侖手中展開那副畫卷。
古跡絕筆?名家珍藏?枉是她猜了千萬種可能,此刻也抵不過滿眼的旖旎均化作心中滿滿的震驚。畫紙上的女子素衣清顏,像最最柔美的詩篇,如煙,如蓮,如水,雋鐫刻在陽光裏,筆磨生香。那波光縈繞的水眸,蝶羽翩躚,櫻唇精致小巧,媚態中繞有書卷之氣。纖纖細腰弱柳扶風般不盈一握。嬌美中透著幽蘭般的清雅,當真美麗不可方物。畫者筆法細膩精妙,畫中女子似乎被他畫活了一般,隱約間似乎還能聞到畫紙上來自素衣女子身上的沁香,還能看到微風浮動裙袂時的翩然靈動。
不經意地,心裏某個角落被狠狠觸碰了一下,這畫上的女子儼然正是那日在宮中一身女裝的她!一時心緒如起伏的浪潮,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將一個人用心畫在了紙上。月下舞劍,飛花迷眼,那般氣宇不凡、玉樹臨風的男子耀眼得讓人移不開視線。雖然距此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但她卻覺得遙遠得已經過了一個輪回。
一時間,含笑的眸子裏那抹淡淡憂傷有如清晨山間纏繞的霧靄。她深吸一口氣,快速揮去心頭的異樣,她不敢去直視一旁的蕤親王,隻是順口說出緩解尷尬的話,“王爺的畫工真是了得。”
“那當然,我們王爺經常說隻有刻在心裏的東西,才會畫得活靈活現。”忽侖以自家王爺為傲,又看了一眼展開的畫,若有所思道,“咦,這畫上的女子怎麽和葉大人長得十分相像呢。”忽侖滿臉疑惑,這幅畫是王爺那日從宮中回來所作,平日寶貝得跟什麽事的。他也是前兩日匆匆瞥過一眼,印象中隻知道是個極美極美的女子,此刻兩相一比,才發現其中的端倪。
“忽侖,你今日話太多了。出去領罰吧。十杖。”蕤親王聲音冷凝如冰,不怒自威。
“是。”忽侖身子一抖,趕緊閉緊嘴巴,然後恭敬無比地退下去領罰。心裏卻略是委屈。他隻是一見到男王妃就想多幾句話而已,平時他可是沉默寡言很少說話的。唉,看來以後在男王妃麵前真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蕤親王從玉椅上起身,目光轉向葉寧手中的那幅畫,再看到畫紙右上側的星點兒暈漬時,臉上慍色更重。那跪在地上的婢女用眼角一睨,瞬間嚇得快要暈了過去。葉寧自然也留意到了畫紙上的暈漬。她將畫卷移放到旁邊的桌案上,就著旁邊的筆磨紙硯,略一沉思,寫道:“若是百事休,何故男兒裝。”
“王爺,臣下拙筆,自作主張地在上麵題字,還望王爺見諒。”葉寧放下筆,吹了吹未幹的墨跡,然後起身淡笑道。
“葉大人謙虛了,葉大人書法一絕,能得墨寶實屬幸事。”蕤親王一汪漂亮的墨眸如清泓,將目光投在那兩行小字上。字體清雅卻不失遒勁剛硬,恰好將畫紙上的暈漬蓋了去,果然是個聰慧的女子。女子能寫出如此蒼勁力道的字真不多見,果然是字如人性。
口中不覺低低念起畫卷上的字,“若是百事休,何故男兒裝”,心中微微一凜,不期然地泛起絲絲漣漪。百事?眼前的女子心中到底裝了多少事?他一直沒有開口問她女扮男裝的原因,但想來必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否則也不會甘冒大不韙,女扮男裝,入朝為官。這樣的女子本該是在閨房中快快樂樂等著嫁人的,可現在卻是卷入了朝堂的陰謀算計中,舉步維艱,這樣的女子堅強得讓人心疼。
兩人正各自想著心事,這時寶笙從外麵閃進來,向蕤親王見了禮,對葉寧道:“少爺,甲板上的破損已經修補好了。”
葉寧“嗯”了一聲,轉頭對蕤親王淺笑道:“王爺,臣下有事先行告退。”
蕤親王點了點頭,葉寧走出幾步,回眸抿著小嘴兒輕輕笑著,“既然那處汙點已經沒有了,不如王爺就饒了這丫頭吧。”若今日不是這女子將畫卷弄濕了,恐怕還不知自己入了畫,她心情好所以就做一次好人吧。
“葉大人替你求情,起來吧。”蕤親王沉聲一哼,心裏卻是有些歡喜,上麵有她的字,算不算這幅畫是兩人一起合作的呢。
“多謝葉大人替奴婢求情,多謝王爺,多謝葉大人。”跪在地上的婢女連連磕頭,葉寧便早已如一卷清風般悠悠嫋嫋地離開。
然後清潤的眸光一直追隨著對方漸漸離去的背影。心口便有陣陣的柔軟氤氳開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想去嗬護一個人,想去保護一個人。即便是以他現在如此羸弱的身子也想去為那個人付出。他一直認為,這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的人,有的隻是相互投契而覺得分外完美的心意。
皇家子弟像他這個年紀的早已成家立業,而他一直孑然一身,不肯婚娶,隻是不想拖累那些女子。他很清楚自己的時日,或許今夜睡下,明日便無法看不到冉冉升起的太陽。那些女子何其無辜,他不能自私地讓她們早早失去丈夫,成為可憐的遺孀。可是,這一切都是在遇到她之前。
她就像一顆耀眼的明珠,照亮他一直身處的黑暗,也照亮了他的心,讓他重拾希望。與她自皇宮分別後,他便派人繼續打探第二個天香豆蔻的消息,結果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打聽了。他曾經派人打聽了十數年,卻從未打聽到,所以他便開始心灰意冷了。如今,再派人打聽竟是得到了音訊,隻有找到這第二顆天香豆蔻,他的多年頑疾便可痊愈。這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他與她今世有未了情緣呢。
念此,一抹堅定的光芒在他幽然的眼眸中綻放。當年他主動退出來皇位爭奪的鬥爭,但如今這個女子他是萬萬不會退讓的。江山他可以不要,但這女子他此生已認定了。聰明如他自然猜出了那日葉寧一身女裝出現在皇宮的原因,估計是他那個霸道野蠻的皇弟楚天羽想將她納入後宮吧。哪怕代價是要用他的命來換,就讓他自私一回,哪怕此後背負永生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