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美人兮如玉
“有女同車， 顏如舜華，將翱將翔， 佩玉瓊琚。彼美孟薑， 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 佩玉將將。彼美孟薑， 德音不忘。”
小山閣位於建章宮西側，建於一個小山坡上，故因此得名。山坡無名，種滿刺棗樹，周圍環繞一圈碧水，若想進入此閣，需徒步爬山，或施展輕功飛上。
此時，山頂一座八角玲瓏的琉璃亭中，三個妙齡少女或坐或立，雲髻峨峨，修眉聯娟，鵝黃抱琴，淡粉吹笛，湖藍撫箏，當中一個翩翩起舞的雪白倩影，狀似明月泛雲河，體如輕風動流波。
我被皇上拖著爬了半天坡，氣喘籲籲地上來就看到這一幅纖麗精致的仕女舞樂圖。
“這是小山閣。裏麵三個奏樂的是晏妃隨身的丫頭，從左往右分別是金鈴，銀鈴，銅鈴。”皇上給我解釋著。楊闕默默跟在後麵不吭聲。
“那當中的就是晏妃娘娘咯。”一大早被皇上派來的小太監帶到山腳下，一臉賊笑的皇上和萬年冰塊臉楊闕就一前一後走了下來，說是想給大美人添個使喚丫頭， 帶我去讓她瞧瞧。
“嗯，那就是朕的大美人。”皇上抹一把不存在的胡須，得意洋洋的說。
“陵晏。”白衣倩影忽然停下旋轉的腳步，回眸一笑，笑靨燦爛的天光失色，“剛才金鈴新作的曲兒，聽著怎麽樣。”
“光顧著看人，沒聽到歌怎麽樣。”劉陵晏笑吟吟地過去扶她坐下，舉手投足間親昵味十足，“小山，這就是我昨兒說的那個丫頭，腦子機靈，嘴也巧，你瞧瞧喜歡不。”
“我說多少次，有金銀銅鈴就夠了。”晏妃娘娘柔柔弱弱地坐在亭角，溫柔的笑著看向我。
我才走進，隻看她一眼，就被萬千容光懾住心魂。一雙瞳人剪秋水，含情帶怯。額發高束，眉間一點朱砂痣，鬢間三顆玉鈴鐺。瑰姿豔逸，賽姿容多景細一分飄逸，儀靜體閑，論儀態勝荷妃一分淡然。柔情綽態，媚於語言。膚如凝脂，發如潑墨。
瑤碧明珠在這樣的女子身上也隻是點綴而已。我淌著哈喇子衝她傻兮兮的笑。
“她們仨時時跑出來辦事，留一個在身邊侍候著也不錯。”劉陵晏哄她，招招手讓我過去。
我邁進小亭子。金鈴斂衽，衝我溫柔一笑，觀之可親。銀鈴水杏眼圓睜，好奇的看著我，最後莞爾一笑露出兩個小梨渦。銅鈴表情肅穆，上上下下審視我一番，神態像極楊闕。
“奴婢墨凝，拜見晏妃娘娘。”我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見了美女就沒誌氣，小玉總說我這點太爺們兒。
“瞧著倒真是乖巧可愛。難得你一番心思，墨凝就留在我這吧。”晏妃淡淡的說，美目含煙，注視著我。
“謝娘娘賞識。”
“噗——”一旁的銀鈴忽然噴笑。我疑惑的抬起頭看她一眼。
“銀鈴。”晏妃輕叱一聲，轉而又麵向我，“隨我去閣內走走吧，帶你認識一下各處。”
“是。”我起身，拍拍手，攙起晏妃的手臂。嘿，別看晏妃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小臂上的肌肉還真緊實，比我的都結實。
“你們倆好好轉轉，我和琰瑜先走了。”劉陵晏帶著楊闕離開。這期間，冰塊臉成功的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還真能憋得住。
在小山閣轉了半日，晌午過後我回到承光殿。估計小山閣不是隨意出入之地，我將情況細細說給姑姑，讓她轉告子皙。然後收拾了一應細軟——其實也就是幾件換洗衣物，和荷妃以及殿內兄弟姐妹道別。
“凝兒，晏妃娘娘榮寵正盛，你在那做事要處處小心。”荷妃娘娘頰邊紅暈仍未退，說話都羞羞怯怯。哎，她還蒙在鼓裏，以為皇上將她怎樣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生活有個盼頭，不用天天坐在窗邊發呆。
“好妹妹，注意自個身子。日後飛黃騰達了，別忘了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小玉姐握著我的手說。身後一幫太監哥哥宮女姐姐們紛紛點頭。
“墨丫頭，以後就自己一個人了，萬事要多思量。”沈姑姑抹一把老淚，心酸的瞅著我。
“喂喂，我又不是不回來啦，小山閣又不是天牢，我沒事還可以請個假回來看你們的啦。”我摸摸鼻子，無奈的看著一幫滿麵訣別表情的淚人。
回到小山閣，金鈴姐姐幫我鋪好被褥，又送來新的宮裝，是我喜歡的綃白和淺碧。
“金鈴，主子要沐浴，快來幫忙。”外麵銅鈴喚道。
“妹妹，走，隨我們一起去吧。”金鈴帶我出門，一邊走一邊跟我解釋，晏妃每日黃昏時都要沐浴，焚香，撫琴，靜坐，然後才歇下。
來到浴室內，霧氣氤氳，浴池由白玉砌成，縹碧的水上漂著白色玉蘭花瓣，一個模糊的背影在水裏靜止不動。
“主子，金鈴為您沐發吧。”
“好。”
銀鈴端進來一盆稷水並幾片皂角和香料，金鈴遞給我一片絹布。
纖細的身子慢慢自水中遊動過來，此時的晏妃頭發散開，眉睫沾滿水珠，少了幾分柔美，多了幾分疏淡。金鈴捧起柔軟青絲，銅鈴將皂角和香料和在一起後塗抹在發上，輕輕揉搓，片刻後銀鈴端起稷水緩緩澆下。整個過程舒緩，靜謐，唯有玉蘭馨香暗暗浮動。
“好了，墨凝，幫主子拭幹頭發吧。”金鈴招呼我。
我腳下一滑，跌跌撞撞跑過去，笨手笨腳的捧起長發裹在絹布中擦拭。晏妃靠在池邊閉目休憩。
擦著擦著，我眼睛忍不住往池裏看去。這一看卻不得了，嚇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麽？”晏妃睜開眼睛，關切的看著我。
金鈴過來扶起我，小聲訓斥，“怎麽這麽不小心？”
我完全呆住，隻傻傻看著晏妃露在水麵上的半截身子。
原本應該圓潤豐滿的地方，隻有兩顆嫩如櫻桃的紅點。
晏妃順著我目光看下去，恍然一笑。銀鈴終於忍不住，嬉笑著推我，“今早我就笑你，居然沒看出咱們主子是公子身，一口一個娘娘，叫的還滿順口。”
“這——”世界觀都被顛覆了。這如玉的美人，原來竟是男子。難怪，昨晚楊冰塊說什麽晏公子。
晏妃，哦不，是晏公子沐浴完後，帶我走向後室。銅鈴燃起一盞熏香，聞之應是木蘭。
“墨凝，坐在這。”晏公子在窗前一把古琴前坐定，錚錚彈了幾個音，淡淡開口，“方才讓你受驚，是我的疏忽。我本名晏驟，輞川人氏。”
“不打緊，是奴婢大驚小怪了。”我暗暗吐舌，他手臂摸起來那麽結實，身量比我都高，也沒有梳宮中女子慣梳的發髻，僅僅簡單綰了個結，確實是男子特征。但那舞步，那豔容，那柔弱，如果不是他親口告訴我，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男的。
“大美人騙過了宮中所有的人，你會上當是難免的。”身後水晶簾叮咚作響，劉陵晏穿著朝服走進來。別看他平時一副風流紈絝樣子，穿上龍袍還真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我要彈琴了。”晏公子背對他，將雙手放在琴弦上。
“墨凝，隨朕出去吧。小山彈琴不喜外人打擾。”剛來就被趕走，劉陵晏絲毫沒有惱色，笑眯眯的招呼我出去。
我跟著劉陵晏走到中庭。此時玉輪當空，贈世間撩人月色。風動竹響，四下寂寂。楊闕也穿著朝服，獨自一人坐在石桌旁賞月。我看到他杏核大眼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張酷似劉陵晏的臉龐冷若冰霜。
“我去書房批折子，琰瑜要喝茶，墨凝你在旁好好侍候著。”
“是。”
轉身麵對楊闕，“王爺，您平時愛喝什麽茶，奴婢這去給您煮。”
“顧渚紫筍。”
明親王果然如傳聞中所說，驕縱奢侈。子皙的君山銀針、武夷岩茶已是千金難買的極品，這楊闕開口就要號稱“茶中第一”的顧渚紫筍。須知這紫筍茶是大漢朝祭祀宗廟用茶，每年清明前進貢第一批“急程茶”，湖州的當地官員為了趕製急程茶，每年立春前後就要進山，進行全程監督，以保證按期保質地完成任務。從湖州到盛京，相距四千多裏，為了確保貢茶如期送到，送茶隊伍常常在清明前十多天就起程。先帝在位時，曾經就有一個湖州刺史叫裴充的，因沒有按期送到急程茶而被砍頭。
我進茶室，在滿壁的櫃子前一一尋找，終於找到顧渚紫筍。烹茶講的是心靜若水，洗手、淨麵、溫水、燙壺、清盤，把自己和器皿們都洗的幹幹淨淨，方才取茶、投茶，相抱似筍的嫩芽遇水舒展，霎時水潤天地間。
我端起衝泡好的紫筍，茶湯清澈明亮，色澤翠綠帶紫，隱隱有蘭花香氣。回到中庭，楊闕還是之前的姿勢未動，抬眸看著皎月。
“王爺，您的茶。”我將茶杯輕輕擱在桌上，楊闕微微頷首，端起來抿了一口，道，“想不到你還是烹茶高手，火候把握的不錯。”
“謝王爺誇獎。”我撤下托盤，靜靜立在他身後，視線忍不住追隨眼前人的一舉一動。坐姿沉穩，背脊挺得很直，頗有大將風姿；然舉手投足間玉蘊輝山，優雅從容，高貴之態非旦夕所成。我很好奇他的身世，究竟怎樣的父母才能生養出這樣非人的兒子。
隻是這樣站在他身後，看著那黑沉的背影就莫名有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大漢朝有這樣的將軍，劉陵晏有這樣的護衛，真是國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