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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一蓑鬆雨

  一夜好眠。清早喜鵲上枝頭,啾啾叫著迎朝霞。院子裏傳來利劍擦過空氣的簌簌聲。我推開窗看去,楊闕一身白色練功服,精神抖擻的在院中空地上來回穿梭。


  頭一回見他穿除了黑色以外的顏色,還是這麽紮眼的白。平時總見他板著一張臉,可此時——或許是我的錯覺,他目光灼灼,專注於劍尖,輕抿的嘴角似有淡淡笑意。


  劍尖刺破晨霧,霧散風清,劍身走勢鬥折蛇行,帶著呼嘯而過的風聲。倏忽間急轉回身,楊闕騰空而起,在半空中挽一個劍花,左腳足尖輕點地,迅速收勢,衣袍袖擺無風蕩漾,半晌一切複歸平寂。那因習武而略顯生動的表情消失不見,又變成萬年不動的冰塊臉。


  昨夜無藥自解,然後起個大早出來練功。這楊闕難道練過什麽邪功,身子百毒不侵?我狠狠盯了他半晌,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個洞,一探究竟。


  “你看什麽。”原本背對我的白色身影突然轉過來,手腕一轉,劍背在身後,直直看著我。


  “沒,沒什麽。”我見他突然回頭,連忙蹲下身子,隻露個頂著雞窩的腦袋靠在窗沿,“王爺,您真勤快,這麽早就起來練劍,劍法又高超又瀟灑,奴才方才都看呆了。”


  “不早了,陵晏和小山要醒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去侍候他們起床。嗯,記得多打一點熱水。”他扔下這句話就背著劍揚長而去。我不敢怠慢,做奴才也要有個做奴才的樣子不是,況且我自小沒爹沒娘,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主兒。


  去找金鈴姐姐,她早已起床,正在和銅鈴搬一個大木桶。我過去幫忙,“姐姐們搬這麽個大木桶作甚?”


  “皇上和主子要醒了,給他們淨身用。”金鈴姐姐耐心解釋,銅鈴仍舊一言不發。


  來到劉陵晏房前,寶安公公正一臉倦意地站在門邊。金鈴向他請早安,輕輕叩門,“主子,皇上該上早朝了。”


  “進來吧。”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懶懶說道。我推開門,兩位姐姐把木桶抬進去。


  劉陵晏正懶洋洋坐在床邊,嗬欠連天,等著金鈴給他穿衣服。此刻他赤著上身,穿一件明黃色褻褲,露出線條深刻的肌肉,完全不像外麵傳說中那樣病弱。我正暗自思忖,忽然床上一團亂糟糟的金色錦被裏冒出另一個披散頭發的腦袋——是晏公子,他倒是穿的齊整,褻服領子豎起來,把脖子都給包了個嚴嚴實實。


  我完全搞不懂眼前的狀況。難道說昨晚晏公子幫皇上解毒後就順便睡這了?


  晏公子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咳了一聲。皇上倒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眯著眼,皺著眉,起床氣大得很。金鈴幫他穿好朝服,回身見我傻兮兮站在原地,忙過來捅了捅我,“去,和銅鈴打熱水去。”


  “哦。”我咕噥一聲,跟著銅鈴去偏殿提熱水。


  再回來時,皇上已經走了,寶安公公也不見蹤影。我們把熱水倒進木桶,金鈴搬來一架屏風。晏公子被她扶著走向木桶,步伐蹣跚,好像受了嚴重的傷。


  我見二位姐姐都十分坦然,也不敢多嘴,隻乖乖站在一邊幫襯。晏公子挪了半天才靠近木桶,抬眸看我一眼,臉頰竟然紅了。


  “墨凝,你去看看早餐準備的怎樣,主子一會兒要用膳。”金鈴果然是蕙質蘭心,隻看一眼晏公子表情就知道該怎麽做。我莫名其妙被趕出來,心裏還在疑惑,昨晚不是服侍他沐浴過一次嗎,也沒見他不好意思,怎的今早就變矜持了?

  之後的幾日,我每天勤勤懇懇做著晏公子的貼身丫頭,慢慢摸清了他的脾性。公子精通醫術,舞樂,偶爾有興致也會畫點蟲蟲草草,依我這個外行看來也是惟妙惟肖,活靈活現。他喜靜,所以整個小山閣的奴才,除了金銀銅鈴和我,隻有一個灑掃丫頭,一個掌廚師傅,兩個太監。金銀銅三姐妹與其說是丫鬟,不如說是公子的下屬,她們確如皇上所說,時時出門,有時是得了公子的命令,有時又不知去做什麽,總之沒有一個人能時時陪在公子左右照顧他,當然,現在有我。


  皇上白日都不會來小山閣,不知在外麵忙什麽,楊闕自然是形影不離的跟著他。在我看來,楊闕這個王爺做的也憋屈,整的跟個禦前侍衛似的,天天跟在皇上屁股後麵跑,皇上隻要在宮裏,他一般也在,偶爾離開,我估摸他是實在憋不住跑出去喝花酒了——整個後宮雖然鶯鶯燕燕,但那都是皇上的女人,雖然皇上碰不碰她們還要另說。


  子皙和嘉佑再沒來看過我。倒是沈姑姑有一次到小山閣來看我,還被侍衛攔在山腳,我下去找她,她握著我的手打量半天,吐出兩個字,“胖了。”


  那是自然,晏公子很好伺候,該吃吃該睡睡,生活規律,自理能力強,我樂得清閑。皇上倒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那是金銀銅姐姐們和宮女的事,我可不管他。


  臨走前,姑姑假裝腳下絆了一下,我忙過去扶她,她緊緊攥著我手心站起來,拍拍裙上的灰塵走了。她走後,我握著拳頭一路低頭走回山頂。晏公子在午睡,鈴鐺姐妹們又不知蹤影。我閃進自己房間,鑽進床帳打開握在手心的紙團。


  上麵溫潤舒展的八個大字,“情況有變,按兵不動。”


  是子皙的字體。他們又發現了什麽,怎麽一直按兵不動?我不是皇上身邊唯一的信使麽。此次任務看來非常困難,從最初的勾搭皇上,到後來伺機行事,再到搜集情報,然後是按兵不動。不知這皇上怎麽招惹島主了,要費這麽多心思在他身上。


  將紙團用水泡開,撒一把胡砂在上麵,紙團漸漸融化在水中。我深吸一口氣,漠然出門。


  轉眼清明將近。春雨連綿不絕,一夕輕雷,萬絲降落,霽光浮瓦,碧色參差。小小院落沉沉如水,柳枝經雨重,鬆色帶煙深。清早起身,隔窗望見送蔬果的師傅抖落一蓑鬆雨,與寶安公公寒暄數語。


  清明祭祖,皇上帶著“晏妃”去了茂陵,把胡青大司馬大將軍的女兒——胡鬱妍冷落在一邊,氣得胡青胡子翹翹,連著幾日告病在家不肯上朝。底下的大臣們察言觀色,紛紛上奏言表,指責皇上專寵晏妃,晏妃妖媚禍國,不尊身為貴妃的胡鬱妍。整個早朝弄得烏煙瘴氣。


  那日從朝中回來,劉陵晏穿著朝服,陰沉沉一張臉,破天荒沒有逗弄晏公子,坐在正廳的椅子上陷入沉思。楊闕隻喝茶,也不說什麽。晏公子心疼的看著皇上,但也隻能在側殿彈奏些輕快曲子聊以解憂。


  他們有他們的家國煩惱,我自有我的生活。這樣的日子如流水般清淡,明月圓缺,春花綻謝,朝看水去流,暮看日西墜。不用練功,不用學製毒,每日閑散,劉陵晏開始還笑說,花兒還有重開日,人生沒有再少年,嫌我太墮落。我心裏瞪他,還有句話叫做“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呢,也沒見你每天早起,總是賴床賴到最後一刻。後來,朝中局勢變換,劉陵晏漸漸忙碌,也沒有多少心思和我打趣。倒是楊闕,劉陵晏批折子他就在院中看書,練劍,品茶,逗鳥。他與晏公子一樣,自理能力強,尊重奴仆,很少麻煩我們下人。我若犯花癡,隻能悄悄靠在窗邊看他絕世容顏。


  春雨下了五次,窗前的牡丹花悄悄綻放,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臨雨而立,楚楚動人。見著這花,我恍然間發現已至四月間。芙景細姐姐在升為四大護法之前,曾是牡丹門門主,常常帶我到方丈島群芳園賞牡丹。我原以為牡丹花非白即粉,那時方開了眼界,除了常見的姚黃魏紫,園中還有綠色、紫色、黑色、藍色、複色種種不同品種,綠幕、藤花紫、玉板白、瑤池硯墨、黃鶴翎、藍線界玉、天香湛露……名字我都記不全。那時候景細撫著一朵嬌豔碩大的粉色花瓣說,“紅綠墨白,牡丹花色最繁盛,我卻獨愛這玉芙蓉,玉骨臨風,不染風塵。”


  想到這,我突然覺得一陣孤單。好久沒有暢快的喝酒大笑了。那日在徵容別院與大家作詩飲酒的情景曆曆在目。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突然有人走來窗前,用手抖落花上水珠。


  我抬頭,發現竟是每日清早來送菜的師傅。他頭戴青箬笠,一身綠蓑衣,竹筐扁擔擱在腳邊,裏麵滿滿都是青菜蘿卜,鮮翠可愛。他隻垂手看著我笑,滿目關愛,我覺得那眼神分外眼熟。


  “這位公公,你是迷路了嗎?”我扶著窗欞問他。


  “凝兒,認不出我麼?”他溫和的笑起來,眼角皺紋一堆堆。我大惑不解,定定看他半晌,突然記起這是誰的眼神。


  “子皙!”聲音小而激動。我雀躍,卻不敢表現的太明顯,隻用眼神問他。


  “在府裏待著實在不放心,就換裝每日來看看你。”他指指臉上易容的地方,“最近朝中動蕩,邊境又有匈奴來犯。胡青卻一直告病,皇上不知為何總不派楊闕出征,你可知為何?”


  “不知道,楊闕每日都與皇上形影不離。不過這幾日不常看到他,不知出宮去做什麽了。”


  “應是他們對徙花教行動有所覺。前幾日嘉佑夜探明親王府,被他一劍刺中右肩。後被追了大半京城才堪堪將他甩掉。”


  “嘉佑他沒事吧?”我大驚失色。楊闕劍法狠厲精準,沒削去嘉佑肩膀就是萬幸。


  “他傷到筋脈,不能執筆畫畫,惱了好幾日。”嘉佑素喜繪些花鳥,尤愛牡丹,“芙景細馬上要來盛京,說是帶島上良藥給他療傷。”


  “景細姐姐要來?哈哈,他倆又要打起來了。”我想起某次嘉佑在群芳園畫牡丹,景細路過,罵他畫不好牡丹的風姿就不要亂畫,嘉佑罵她不解風情,拂袖而去。


  “我不宜久留。你自己切記要萬分小心。”子皙抬起左手要摸我臉頰,蓑衣上的雨水簌簌落下,手指抬到一半又落下。然後他扣低帽簷,轉身扛起扁擔走進雨幕中。我看著他背影,心想子皙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現在卻為了來看我扮成貧賤的送菜太監,還要扛這麽重的扁擔,不禁覺得心裏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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